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穿书后我成了太监的女儿》作者:卢贝多   文案:   季岚熙穿进了一本古早狗血文,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季盛的女儿,容貌冠绝盛京,却是经常嘲讽女主的恶毒女配。   书中描写本朝宦官当政,大太监季盛权倾朝野,阉党成乱,后被新帝赵衍一剑斩杀于城门口,所有义子义女均被赐死。   季岚熙:我爹是阉党头子,我是阉党,这文真能HE么?   为了打通BE结局,季岚熙决定,抱上现在还是肃王赵衍的大粗腿。   王爷缺武器?不怕,臣妾有铸铁之法献上。   王爷缺军费?不怕,臣妾有盐茶香料、海上商道献上。   王爷缺女人?不怕,臣妾好像没有,但可以解决。   京中盛传,大婚过后,肃王妃给肃王纳了整整十房美妾!   三个月后,季岚熙看着渐渐逼近的赵衍:说好的肃王爱美人呢?王爷,那里就有美人,快去啊!   赵衍低笑着把人堵在榻上,轻声问:“本王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野史记载:天启元年,肃王引兵至太子东宫,曰:“若不尽诛,必为后患。”屠之。立宦官之女季氏为后,六宫散尽,专宠一人。   表面娇软实则运筹帷幄女主×表面风光霁月实则隐忍狠戾男主   打脸爽文+种田基建   双洁1V1 追妻火葬场   女主美美美!苏苏苏!   内容标签: 甜文 穿书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季岚熙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权宦之女芳华记   立意: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出身 第1章 权宦之女 牡丹一出,万艳同悲……   盛京,惊蛰时分,草长莺飞。   随着钟声悠远,西城墙的广安门和西便门一并开了,穿着葛衣的贩夫走卒挑着鲜食粗饼、针头线脑涌入帝都;叫卖声、吆喝声给这沉静肃穆的古城带来一丝鲜活的色彩。   有一群穿着玉白色生员衫的年轻人在街上走走逛逛,不时摇着手中的折扇,束发纶巾,一副少年风流的好模样,引得沽酒的小娘不时拿眼神瞄。   “陈兄,那惜日书局里真有乐浪楼主最新的话本子?”其中一名清秀少年好奇地问,听他口音软糯,想必是南人。   “这林兄你就不知道了,”另一名稍高一些的少年得意地笑道,手中的紫竹扇子摇的更欢快了几分,“这惜日书局乃是乐浪楼主的老东家,今日我们不早些动身去,怕是不到巳时书就早已卖光了!”   都说江南出才子,连词曲话本也是南方更胜,北人这些年来早在心压一口气,谁知北直隶竟然出了一名乐浪楼主,写出的话本清丽留遍,语入本色;被戏班子改编成杂剧之后,就连肃王赵衍也称其“语不着色相,情意独至,真得曲中三昧也。”一时间竟火遍大江南北,可不是替他们好好地出了胸中这一口恶气!   待诸人到了东门的惜日堂,门前却已早早排起长队,有寻常书生百姓,也有高门着家中小厮来采买,人头滚滚,一下子竟分不清头尾。   南直隶出身的林舒有些瞠目,“竟来了这么些人?”   陈梁俊不禁扼腕长叹道,“我原以为城门楼子开时就算早的了,没想到算错一步!”   众人只好重振旗鼓,好生排到队尾。   忽地身后竟传来一阵锣声,那声音清脆,穿透力却极强,听的人心中烦躁,还没等林舒问是何人如此骄奢,敢在皇城处鸣锣开道,只见路东边有十几个高大力士打马而来,呈圆圈状护着中间的那顶枣红小轿。   陈梁俊定睛一看,那十几个并非常人。   均戴着尖帽,着白布靴,穿赭色衣服,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竟是东厂番子!   他连忙把林舒拉到一边,做低头敛眉状,嘴唇轻抿,“噤声!”   原本熙熙攘攘的东门大街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林舒低头,心中疑惑,这难道是哪位皇家贵胄出行,否则哪有这般阵仗?   他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偷偷抬头看那顶红色小轿。   这一看,他竟痴了。   那轿子上挂了一层大红的厚呢作帏,上面绣着十几朵金线刺绣的富贵牡丹花,彩蝶飞舞,香风扑鼻。   一截水葱般的手指轻轻扶住轿帘,上涂蔻丹,更显得这纤纤玉指娇嫩非凡。   一双长而媚的眼儿从轿内溜了出来,眸若点漆,肤白胜雪,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华贵的金银珠翠在她鸦羽般的鬓发中叮当作响,少女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如同九天玄女一般。   真是牡丹一出,万艳同悲。   轿子很快停到了惜日堂门口,穿着长衫的掌柜早在门口站好,深深地附身。   少女水红色的袄裙在门口一闪,便消失不见。   人群立马放松下来似的,不时发出窃窃私语声。   林舒眼神仍在惜日堂的大门处留恋,口中问道,“陈兄… …这是谁家小姐的仪仗,好生气派!”   陈梁俊面色晦暗,死死地盯着那顶小轿。   “司礼监掌印太监季盛之独女,季岚熙!”   -   店内,吴掌柜低着头,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只看见一双小巧的红纻丝绣花鞋踩在青石地板上,上面缀着鸽卵大小的珠子,宝光熠熠。   一声笑,那双鞋的主人往旁轻移一步。   “莫怕,我今儿个是在府里待的有些乏了,出来权当散心罢。”她的声音娇软,真如山中清泉,谷中黄鹂一般。   吴掌柜低声诺诺,应了声“是。”   有一身着藕色比甲的大丫鬟对着他福了福身,把一卷书稿交到他的手上。   那封面的字迹瘦硬有神,用笔细劲,上书几个大字:白蛇传下,乐浪楼主著。   竟是外面才子万金难求的乐浪楼主亲笔!   吴掌柜连忙揖手说,“岂敢这般劳烦大姑娘!大姑娘若是写好了,只管打发人通传一声,我亲自去府中取就是了!”   季岚熙只瞧了瞧那些个四书五经,女戒女训,便直直地往放着神鬼人妖的杂书架子去了。   她捡起一本当下时兴的书生私会牡丹妖的话本,懒散地翻了翻,“最近有没有稍能入眼的?”   吴掌柜道,“近年的神怪话本,莫不是按照大姑娘写的来胡编乱造一番,换汤不换药罢了。”   “也是,这些书生写出的东西腐臭难闻,倒叫让人败坏胃口。”   季岚熙轻骂,眉间微蹙,一副不忍卒读的样子,她抽出几本游记戏曲,也不等掌柜再说些什么,大丫鬟月明便接过书,扶着她出门去了。   身材高壮的番子往柜台上丢了几两碎银子,紧随其后,吴掌柜仍向来时一样,深深长拜送迎。   只留下站在门前等待的一干人等面面相觑,忽地有人在人群中暗声骂道,“呸!什么玩意儿,阉狗!”言语之间,大为不齿。   他旁边的人缩了缩脖子,低斥道:“你命不要了?”语罢,众人这才鸟兽作散。   马儿拉着小轿,往季府驶去。   季岚熙懒懒地靠在软垫上,翻动手里的书卷,似看非看,月明见她好像乏了,在酸木匣子里取出一串水灵灵的葡萄,捡了一个送到她唇边,“这是老爷昨个儿夜里刚从宫中命人送来的,小姐尝尝。”   季岚熙把话本放到一边,就着手指吃了一颗,甜蜜微酸的感觉在舌尖绽开,在古代的葡萄可不像现代那么甜,大郑的葡萄主要用来酿酒,直接吃怕是要酸死个人。   这样好的葡萄,必然是禁内贡品了。   季岚熙其实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大郑人,而是穿越到了一本名叫《铅华尽》的小说之中,实际上这个 人物在原文只是个女配,而且是一个从头到尾都在做小BOSS给女主送分的女配。   女主沈婉若原本是一个平民百姓家中的女儿,由于姿容秀美,被狠心的兄嫂当成扬州瘦马献给当地的巡抚,巡抚又把她送给了南巡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季盛。   是夜,沈婉若在房内哭诉自己的身世,她的容貌与季盛的养女季岚熙有几分相似,不知道怎么的就说动了这位东厂的煞神,把自己收为义女。   成为义女之后,沈婉若侍奉义父尽职尽孝,贤名在盛京远扬。而季岚熙则是刁蛮任性,对这个妹妹动辄打骂,沈婉若在孤苦无依的情况下偶然遇到肃王赵衍,两人私下相授,但季盛却把季岚熙嫁给赵衍,而把沈婉若嫁给了瑞亲王做侧妃。   后来的三子夺嫡之中,肃亲王赵衍手刃自己的两位兄弟,坐上了皇帝的宝座,恶事做尽的大太监季盛失势,被斩杀于菜市口。季岚熙怀孕暴死,又不为新帝所喜,死后只卷了个铺盖就送到城外的乱葬岗里了。   沈婉若则苦尽甘来,被赵衍迎回宫中做了贵妃。   而季岚熙的作用,就是作为一个促进男女主相知相恋的棋子。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到头来空给他人做嫁衣裳。   “小姐是在为沈小姐的事而发愁?”月明问。   自从那个沈小姐来了,大小姐白日里做事都是懒懒的,打不起精神的样子。也是了,老爷平时那么英明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糊涂了呢!哪有能随随便便收外面的女儿做义女的!   她倒是完全忘了,季岚熙也不是季盛亲生,太监又哪能生出来孩子呢,季岚熙是季盛二十五那年从养济堂收养来的野婴,太监无儿无女,又未免寂寞,就会认一些义子义女,在自己死后摔盆烧纸。   不过季盛和季岚熙的样貌,见到的人没有一个不说像的。两个人都是圆脸蛋细眼睛,连鼻子挺的模样都相似,又聪明伶俐,站在一起的时候就像一对儿嫡嫡亲的父女,季盛也是爱极了这个女孩,请宝华寺的高僧为她每日诵经烧香。   高僧曾给她解签:“小姐此生必有异人之处,善多则高门贵女,恶多则混世魔王。”   现在看来,那高僧真真是法力深厚。   季岚熙抬眼吃吃笑道,“我愁什么,爹既然喜欢,就让他养着去,左不过日后多添一份嫁妆罢了。”   她现在一副无忧无虑的小女儿情态,任凭谁人也想不出是能让老僧说出“混世魔王”四字箴语的孩子。   “是了。”月明俯下身来给她敲腿说,“任他谁呢,不姓季,也就作不得数。”   沈婉若虽被季盛收为义女养在府里头,可一直未改姓,谁亲谁疏一目了然。   她又拍手称赞季岚熙新写的话本:“大姑娘的做文愈发好了!满盛京谁不谈乐浪楼主的《白蛇传》,比如府里的杨管事,我去领月例的时候还在看他叹那法海和尚太狠 心,就连我来了都不知道呢!”   季岚熙自号乐浪楼主写话本这件事,除了父亲季盛的默许,府里也就只有打小在她身边长大的两个大丫鬟知道了。   季岚熙拧了拧她的鼻尖,装作登徒子的样子调笑着说,“小娘也想嫁人了,成天不正经,就看些情啊爱啊的。”   月明羞红了脸,一跺脚把脸捂到帕子里,“那话本子还不是你写的!现在倒好,竟怪我来了!”   两个人在车厢里大闹一番,少女银铃儿一般的笑声散落在大街小巷,引来行人探究的视线,待看到那些骑马的番子后,又立马低下头去,深怕多看一秒就要被抓去东厂捥了眼珠子。   待到笑够闹够,季岚熙轻轻抚过裙上的折痕,轻声说道,“杨裴。”   轿外有一声沉稳的声音回答,“大小姐。”   季岚熙漠然坐在轿子里,脸上静默的神情如同万年不化的冰雪,“去查。中极殿大学士陈昌黎的孙子今日做了什么,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是。”   便有一骑从队里打马而去。   月明坐在一侧,微微低下头道,“也不知道府里的那个沈姑娘是个什么样儿的,毕竟是老爷亲手从扬州带回来的,总要有过人之处。”   “而且这沈姑娘昨日下午到府也没有按照规矩来见您,姑娘小心,我就怕她是……想要借着您在府里立威呢。” 第2章 初遇女主 季府有佳人   季岚熙懒懒地靠在软垫上,美目中一片深沉,沈婉若可不是要立威么。   原著中的季岚熙骄奢无脑,在她刚来的吃了不少暗亏,偏偏每次都是沈婉若有理,梨花带雨的模样更是坐实了季岚熙恶女的称呼,气的她暴跳如雷也是没办法。   只可惜这一世季岚熙里面的芯子已经早早换人了,想要一口吞了季家的荣华富贵,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么好的胃口!   -   很快马车就到了门前。季府,乃是当今圣上所赐的院子,占距一整条平阳大街,里面亭台水榭,美不胜收,就连牌匾都是圣上亲笔,足可见圣眷之盛。   季岚熙一下轿子,就被大管家送到肩與上,平稳地送到院子里。   留在家里的大丫鬟满枝见她回来,连忙福了福身,凑到季岚熙耳边撇嘴说道,“沈姑娘遣人过来,说有礼送给大姑娘,现在正在屋里等着呢。”   刚进内门的女眷,确实是要先拜见府中的女主人。季盛没有妻子,膝下只有一个独女和若干义子,义子们白日里都在衙门当差。昨夜沈婉若才安顿好,今天于礼应该亲自前来拜见,但是却只遣人过来见礼。   这是要试探她的态度了。   季岚熙只微微一笑,柔声说,“传她进来。”   她卧在贵妃塌上,有小侍女端着装玫瑰花汁子的铜盆进来给她净手,一个面容白净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约莫四十多岁,见到季岚熙便给她行跪拜大礼,“奴婢刘氏,见过大姑娘。”   季岚熙受了她一礼, 手指不住拨弄着盆中的花瓣,道,“起来吧。你就是沈姑娘带来的妈妈?”   刘氏起身,见榻上的人儿一脸睡容,眉间纹翠钿金缕,双颊粉嫩,贵气天成,灼灼如神女一般,竟是把有“病西施”一称的沈婉若都比下去了!本以为北人粗直,那所谓的美人能美到哪儿去,没想到在京中真有这般艳质的娇娘。   她心中一凛,想起自家姑娘的嘱托,笑道,“回大姑娘,奴婢是二姑娘从扬州带来的。二姑娘昨晚害了水土不服的热症,为免给大姑娘度了病气,特意让奴婢给大姑娘送来家传的苏绣,以表姐妹间的友爱之心。”   说完就奉上一方淡粉色手帕,上面针脚细密,绣着艳丽的秋海棠。   二姑娘?   一个外姓的孤女,与季家没有任何联系,不声不响地就借着仆人的嘴把沈姑娘变成更亲密的二姑娘。外人听到了,还得以为她们是一家人呢。   女主不愧是女主,在称呼上也绵里藏针。幸亏她在穿书后就已经把剧情背的滚瓜烂熟了,否则也不会注意到这样的小细节。   季岚熙只垂眸吹自己的那盏清茶,对刘氏献上来的手帕视而不见。   刘氏原来嘴角还略带几分自信的微笑,见季岚熙迟迟不接,逐渐转为满脸的不敢置信和尴尬,双臂悬在空中微微颤抖,已然是坚持不住了。   屋内突然传来一声冷笑,只见侍立在季岚熙身旁的大丫头满枝上前一步,柳眉倒竖,劈头盖脸地骂道:“好啊!你这老货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大姑娘,二姑娘,我怎的就不知道府里什么时候出了一个二姑娘?你家姑娘是姓季,还是和我家老爷认了干亲?呸!外头养的东西,也敢和我家姑娘相提并论了!”   刘氏大骇,连忙跪在地上,“大姑娘,不是奴婢信嘴胡编,而是老爷确确实实说要收二姑娘做义女的啊!”   满枝的怒气更炽,“好啊!且让你去季家的家谱中去寻,看看能不能寻到你家姑娘,若是不能,我今儿个就回了老爷,打发你出府卖给人牙子去!”   刘氏听的两股战战,嘴上叫道:“大姑娘!奴婢刚入府中,不知规矩,还请大姑娘看在沈姑娘的面子上,饶了奴婢吧!”   一来一回,又悄悄把二姑娘换回沈姑娘了。   季岚熙把茶盅放下,月明给她腿上盖了条小被,笑着说,“大姑娘,刘妈妈才进府中,不懂礼数也是有的,您就饶了她吧。”   季岚熙扭头吩咐满枝道,“取我的宝匣来。”   又笑着对刘氏说,“你快起来吧。月明,把沈姑娘的手帕好生收着。”   月明把连声道谢的刘氏扶起来,从她的手里接过那方手帕。待满枝手里托着一个珐琅彩盒子过来,季岚熙从鬓发中取出一根点翠花簪子放到首饰盒里,“这是我的一点子心意。我不善绣工,只能送给妹妹这金银俗物了。”   刘氏见这簪子做成蝶形,金上点翠 ,镶嵌碧玺、翡翠、珊瑚等各色宝石十几颗,这样的簪子放在外面足足值百金都买不到。她感叹季家的滔天富贵,又拜谢道,“奴婢替沈小姐谢大姑娘的赏!”   “去吧。告诉杨管事,让他拨八个丫鬟仆妇,扫洒婆子给沈姑娘送去。”季岚熙嘱咐。   满枝带着欢欢喜喜的刘氏出去了。   月明半跪下来给她捶腿,轻声说,“这沈姑娘,真是好手段。”   季岚熙换了舒服的侧卧姿势,用手支着香腮懒洋洋地说,“若是蠢人,只怕直接被她蒙混过去了。”   季府突然来了个美貌女孩,各方势力都会疑心季盛有什么动作,是要给皇上填充后宫?还是要嫁给某位臣子,令或是自己享用?这二姑娘的名字一但传出去,大家心下了然这是季盛要拉拢某位权贵,恐怕求娶拜见的帖子就要把季府给淹没了。   毕竟,二姑娘和沈姑娘可是天差地别,一个是家里人,一个只是养在里头的女子。   原著中的季岚熙骄矜,只愤怒于父亲怎么又收养了一个女儿,宠爱要薄几分,完全没注意到称呼的区别。后来凭借这层关系,不断有高门小姐请沈婉若参加花会诗会,她的贤名自然在盛京广播开来,季岚熙的名声也愈加受挫。竟然舒贵妃的宫宴也特意请了沈婉若来,正是在宫宴中,她第一次见到了肃王赵衍。   穿书过来后的季岚熙要保证自己活着,就必定不能让沈婉若和赵衍暗生情愫。   月明说,“大姑娘又哪是那些俗物!只是不知道老爷是什么心思,要真和她投缘,只怕… …”   尽管季盛十分宠爱季岚熙,可毕竟不是亲生子,民间都说隔层肚皮隔层山呢,就怕那个沈小姐日后再有什么奸计,让老爷厌了大姑娘,换个人养老也是常有的事。   季岚熙见她真的忧心自己,忍不住打趣,“爹若真爱惨了,就把她收回房里做姨娘去,何苦和我一并做女儿呢!”   季盛自然不是白白养那些儿子女儿,儿子进入朝堂,与他在宫中互为表里,和文官集团抗衡。女儿就嫁给某个王爷大臣,做笼络之意。   只是这一次,除了季岚熙。   她眼波流转之间,那长而媚的眼睛更显得狡黠。   月明也笑,“是我多心了。”   季岚熙见这个衷心的大丫鬟,想起书里原身以为她投到沈婉若那里去了,气急败坏地把她赶出府去,后来竟在门口一头碰死了。不禁握住月明的手腕,撒娇道,“我累了,想去睡会儿。”   月明给季岚熙取下头上的珠翠,放下重重罗帐,容她自己去睡了。   … …   季府,思雅阁。   刘氏一进屋,就遣退了大小丫鬟,原本欢欢喜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低声对那榻上躺着的人唤了一声“姑娘。”   帐内的人影动了动,连忙起身下榻,“刘妈妈回来了。”   只见一位着雪青缂丝软烟罗振袖长裙的姑娘从帐后走了过来,一张芙蓉面 ,眼睛似含情,眉宇间满是忧愁之色,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真真是水乡的好颜色。   那季岚熙美则美矣,却如同牡丹一般太过炽热夺目,不是男子心中佳妇的上选。   刘氏见到沈婉若的身段姿容,又重新把心放回到肚子里。对着她低声说道,“大姑娘把帕子收了,并让我给姑娘带了回礼。”   说着便把簪子呈了上去。沈婉若一瞧,那金是赤金,翡翠水头足,珊瑚珠各个红润喜人。扬州瘦马本是用来服侍达官显贵的,凤阳巡抚有意讨好奉旨南巡的季盛,自然吃穿用度少不了她的,却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   “大姐姐说了什么?”沈婉若接了匣子,靠在罗汉床上问,“你瞧她什么样儿,是不是个好相与的?”   刘氏眸光闪了闪,“大姑娘颜色极好,真有牡丹之国色,只是… …”她顿了顿,“言语之间,只说沈姑娘,不称二姑娘。”   沈婉若把匣子盖上,心中一窒,好了,这是看出她的心思了。   阖府上下尽是季岚熙管辖,她有心想做点什么也难如登天,如今沈姑娘这个称呼传了出去,又有哪个能视她为正经主子!   思绪万千,沈婉若的脸上倒不露分毫,只笑了笑说,“这也是了,毕竟我是义父后带来,比不上大姐姐从小就养在膝下。”   “从小”两个字被她咬的极重。   “可不是么。”刘氏接话道,“姑娘入府,自然要侍奉父亲长姐尽孝,我们能比得过大屋里的,自然… …姑娘且等着,这荣华富贵还在后头呢!”   沈婉若心头一热,看着屋内的紫檀家具,玉石盆景,心中不禁遐思,季家已经是滔天富贵,不知皇家是个什么样… …   … …   待到酉时三刻,宮里派了个小太监前来通传,“大姑娘,今日老祖宗要回府用晚膳呢。”   月明和满枝正坐在一旁给季岚熙剥果子吃,连忙起身喜道,“姑娘,老爷要回来了!”   “今儿倒是奇了。”季岚熙起身让满枝给那个小太监一吊钱买酒喝,又吩咐月明:“让小厨房做些风消饼,上面细细撒上白糖和芝麻,爹最喜欢吃这个。”   今日也不知道有什么天大的喜事让皇上舍得放人出来,季盛做皇上的大伴已有二十几年,皇上被他伺候惯了,甚少有能回府的时候。   又过了半个时辰,门口的小丫鬟打了帘子,只见一名穿灰色蟒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年纪约莫四十多岁,眼睛狭长,白净的圆脸上无须,一副笑眯眯的福相。   他一进门便朗声笑道,“我的儿,看爹给你带来了什么喜事!” 第3章 贵妃许亲 王爷怎么能娶权宦的女儿!……   坊间都传闻大太监季盛面庞黧黑,五官狰狞有恶鬼之相,能止小儿夜啼。却没想到季盛居然是个普通的白净中年人,圆脸长眼,笑眯眯的样子反而让人心生好感。   季岚熙上前扶住季盛的胳膊,扶着 他坐下,笑道,“不会是家中多了个妹妹,爹才这样高兴吧?女儿可要恼了!”   “你何时多了个妹妹?”季盛疑惑,见她一副娇憨的模样,顿时想起南巡时接回来一个女子还未予人,他摆了摆手说,“你先替我养在府上,爹今天要和你说的却是另一庄喜事。”   书里面沈婉若能从这种情况下脱颖而出,也是好手段。   季岚熙给他斟了杯君山银针,“爹给我说说罢,只吊人胃口。”   算算日子,宫里的舒贵妃也要给自己的儿子娶妻了。   季盛喝了口茶,眼中精光闪烁,“今儿个晌午,舒娘娘请旨万岁爷,两位王爷已经到了年岁,请给瑞王、肃王赐婚。”   季岚熙抬眸,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女脸上竟显现出一样聪黠的神情,“爹看好哪个?”   季盛抚过女儿光滑的小脸,再看她粉腻酥融的模样,忍不住长叹,“我的儿,便都怪为父不中用,你若是托生到好的官宦人家,便是娘娘也不是做不得的!”   言下之意,怕是许不到未来皇上的正室位置了。   季岚熙哪不知道季盛心里在想些什么,当今大郑分为三派,一派是皇后陈氏和内阁大学士陈昌黎,扶持的是太子。另一派则是舒贵妃及其母家,乃是镇北大将军,世代有从龙之功,扶持的是瑞王。   还有就是当今圣上的心腹——司礼监掌印太监兼领东厂提督季盛。现在的东厂还没有达到专权的地步,而是与内阁分庭抗礼,甚至隐隐驾于内阁之上。司礼监就是皇帝在文官和外戚心中扎的一根刺,三方互相制衡。   其中最弱的,莫过于舒贵妃了。大郑承平已久,武官很少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为了瑞王,舒贵妃不惜放下身段来与季家联姻,双方有合作之势。   季岚熙只摇摇头,“爹这话真是折煞我了。若没有您,岚岚现在只是个在养济堂的野孩子,哪里能有现在的荣华富贵呢。”她伏在季盛膝上,缓缓地说,“爹是看好了瑞王?”   瑞王乃是舒贵妃亲生,这样的人家,能给家奴之女一个妾室的位置已是抬举。   季盛倒不屑于他们的所谓抬举,现在的镇北大将军在他眼里屁都算不上,一个没有实权的爵位罢了,竟然还摆出天高的架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斤两。   只是以陈昌黎为首的内阁阁老们最近逼的愈发紧了,宦官当政、惑乱朝纲的折子雪花般的参了几十本。虽然现在万岁爷压而不发,那是还有用得上他的时候,若是将来皇上薨了,太子登得大统,自己倾覆也是早晚的事。   季岚熙看着自己这一世的爹,拍着良心说,在书里季盛对季岚熙也是极好,否则不会让季岚熙嫁给当时是闲散王爷的肃王,保她一生荣华富贵,而让沈婉若嫁给瑞王。可惜错就错在,任凭谁也没有想到不是舒贵妃亲生的肃王赵衍潜龙在渊,一经风云便化为 真龙。   季岚熙在穿书之前也是一名孤儿,在社会上经历了人情冷暖,早就心硬如铁。可刚穿越过来时季盛对这个粉妆玉砌的小娃娃万分宠爱,领会到了从来都没有过的父爱,季岚熙倒是对季盛生出几分孺慕之心。一个太监一个孤儿,本就是同命相怜。   再者季家若真的倒了,覆巢之下,又焉有完卵?书中季岚熙怀孕暴死,也不知道是谁人的好手段。   季盛叹道,“瑞王虽然勇武,但急功好利,并不是最佳人选。我倒是看好太子,可惜…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狠戾,“我的儿,爹许你一个瑞王的侧妃位可好?”   他虽心爱女儿,但此时太子羽翼甚丰,不得不有所顾虑。舒贵妃也是如此,两人一拍即合,到时候瑞王继承大统,那便是季盛说谁是皇后,谁就是皇后,现在这点小委屈,倒算不上什么了。   季岚熙垂下眼问,“不是还有一位肃亲王么?”   “你说赵衍?不成。”季盛不赞同地说,“此人实在是个徒有其表的草包,生的倒是高大英俊,配的上我儿,可内里是个银样蜡枪头。”   龙子凤孙,在他嘴里倒变成了一个玩意儿。   肃亲王赵衍是宫中一个地位卑贱的淑女所出,刚生下来母亲就死了,养在舒贵妃膝下。可当时贵妃早育有一名皇子,又哪能注意到这个便宜儿子?不过是给一口饭,不让他饿死罢了。   这样也养成了赵衍无法无天的性子,爱话本爱美人,蓄养戏班子,每天招猫逗狗的,万岁爷曾斥责他:“不知覆露之恩。”后来也懒得瞧见,封了个闲散王爷就让他玩儿去了。   季岚熙把玩着自己的鬓发,眼中光华流转,“《说文解字》上说,衍者,水朝宗于海也。百川归海,倒是个好名字。”   季盛的眼睛眯了眯,他也是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的性格,平时装的大家闺秀,实则是个混世魔王,今天少见的对人感兴趣。他轻轻地在屋里唤了声,“杨明。”   有人推门而入,跪在地上,道:“老祖宗。”   那人三十来岁,穿飞鱼服配绣春刀,正是季盛的三儿子,锦衣卫千户杨明。   “你去给咱家悄悄的打探,肃王爷人品如何,有几房娇妻美妾,平日在哪家烟花巷子里逗留?”父女两人使唤人的方式倒如出一辙。   杨明领了命,轻捷地出去了。   季岚熙用扇子遮住自己的半边脸,假装做娇羞状,“父亲这就把我嫁出去了?女儿还没出阁呢,真是羞死我了。”   赵衍称帝,书中并没有写是如何做到的,只是在沈婉若的视角处一转,季盛就送了命。为了不打草惊蛇,还是顺着原著的剧情为妙,若实在不行… …   季岚熙在侍女团扇下只露出红唇,嘴角含着温柔的笑,若实在不行,就让东厂把他杀了,以绝后患。   季盛抚掌大笑道,“岚丫头这张嘴啊!真让父亲依你不是,不依你也不是 。”   父女相视而笑,其乐融融。   -   皇城,明玥宫。   殿内金碧辉煌,有异香浮动,烛光却阴暗。赵衍跪在地上道,“儿臣给母妃请安。”   地上冰冷,什么东西都没铺,现在虽是早春,可土里的寒气一点一点的从膝盖渗入骨子里。赵衍心中一沉,知道舒贵妃今天必定来者不善。   他低下头,眼里一片漠然。   上方传来鎏金指甲和瓷器碰撞的脆响,然后是一道慵懒贵气的声音,“起来吧。”   赵衍一撩袍子,眼底的情绪早就消失不见,只拱手笑着问,“母妃今日唤儿臣来是何事?”   舒贵妃看着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倒生的好样貌,眉目冷硬,鬓若刀裁,动静之间矫如惊龙,有元祖遗风,只可惜。   她嗤笑一声。   “我的儿,”舒贵妃摩挲着自己的纤手上的翡翠镯子,漫不经心地说,“今日我和万岁爷商量,盈儿和你年岁渐长,又早早开府,身边是该有一个可心的人来服侍。”   “皇上身边的季公公听见了,也凑趣说自己家中有一位刚及笄的女儿,还未嫁人,模样身段样样都好。季公公服侍万岁爷二十多年,我本来想让这女孩做盈儿的妾室,结果这小子浑说什么通房之位已经满了,说什么都不愿意。”   “本宫想着,不能寒了宫中老人的心。下个月初五,本宫在御花园里举行家宴,架起帘子,叫她和那些个大臣的女儿来,你相中了哪个,就娶哪个,本宫替你们保媒,如何?”   舒贵妃笑的慈爱,语气却不容置疑。   赵衍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妃看好了哪个,就许给儿臣哪个。”   舒贵妃这才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意,“好好好,你进学也晚了,快出宫歇息去吧。”   赵衍在宫门下钥之前打马独自回到了肃王府。府中的幕僚楼安海正在屋内等他,见他回来连忙问道,“贵妃娘娘找你说了什么?”   赵衍沉声说,“先进去。”说完他在多宝阁的白玉菩萨上一转,西墙便隆隆地开启一个小门,原来这肃王府内别有洞天。   两人进了暗室。赵衍的面容冷俊,烛光给他深邃的五官打上一层阴影,“舒贵妃命我娶季家女为妻。”   楼安海倒吸了一口凉气,“是权宦季盛的女儿?”   赵衍点了点头。   “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楼安海气的站了起来,面带怒容说,“王爷是当今万岁爷的儿子,乃是龙子凤孙。”他朝东方一拱手,“妾也就罢了,怎么能娶太监的女儿为妻,这不是折辱门庭,让王爷被天下人所耻笑么!”   说罢他冷笑道,“我看是贵妃娘娘上赶着奉承阉人,又不舍亲子,只好拿你顶缸。”   赵衍的眉目森然:“此事她心中已经定夺,不能更改了。”   瑞王赵盈今年刚满十九,府内多美人,待明年成年之后要娶荣国公家的嫡女为妻。太子赵恒倒是早早成家,有一正妃和侧室 ,娶的是陈皇后姨母家的表妹,也是诗书清贵的门第。   “你怕是要被御史参成阉党一派了!”楼安海长叹,“这样看来,舒贵妃和季盛倒是有联合之意,你藏在他们的羽翼下,也不是没有好处。他们和太子鹬蚌相争,我们渔翁得利。”   “哪里有那么多好事。”赵衍沉吟片刻,问道,“季家女其人如何?”   楼安海摇了摇头,他孤家寡人一个,哪里知道女眷的事情,“只是听说姿容艳丽,出门仪仗皆用东厂番子,作风品行等一概不知。”   太监算不得男人,又不能娶妻生子,教的出什么好女儿。   “以色侍人罢了。”赵衍道。   “你想娶她?”楼安海扇着折扇,“若你能成事,季家女娶了也就娶了,若是季盛活着… …看看当今圣上的情形,宦官终究是宦官,驱虎吞狼,终究反噬自己。”   “现在由不得我。”   如若不装出和以前一样的闲散样子,要是贵妃疑心,想把她收拾干净可是要多费一番功夫。   赵衍的视线缓缓地扫过墙上那副大郑地與,又问,“大将军的家眷现在如何了?”   楼安海面露悲戚之色,“小公子早就连夜南下,已经藏到交趾布政使司的一座宅院,交趾那处毒虫瘴气,连锦衣卫鹰犬也探查不到。大将军的旧部也悉已获罪,只留下几处暗钉子。”   “大将军在行刑前让我给您带最后一句话,‘有我儿在,西北诸将,皆听王爷指示。托孤之事,便交于王爷,施琅泉下有知,念王爷早登大统,救黎民于水火之中!’” 第4章 初会女主 反了   话语之间,却是触及到了近年的大案,抚西大将军施琅案。   大郑元祖开国改元时,已经收复汉地十八省,当时正值国力亏空,百姓急需修养生息,西北却有吐鲁番汗国和叶尔羌汗国虎视眈眈。于是神武帝设抚西大将军一职,官居一品,镇守凉州府,携虎符掌重兵,为天子守西北国门。   待到万岁爷这一年,众汗国早就歇了造反的心思,成为大郑的藩国,每年派使团来盛京朝贺。万岁爷念西北苦寒之地辛苦,下旨传现在的抚西大将军施琅回京述职,以表关怀之心。   没想到竟发生了账殿夜警事件,万岁携施琅去猎场打猎的时候,发现皇帐被人划破,有一双眼睛正向内窥探。万岁大怒,此时西北监军太监回京,报施琅在凉州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并且搜出他请汗国出兵外应的密信。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施琅及其妻子儿女下狱,株连九族,春时问斩。党羽牵连有数百人。   那一日,菜市口的泥地都是红的。   楼安海此时说出施琅的遗言,字字带血含泪。   赵衍脸上的表情冷硬如钢铁,高大的身影隐藏在黑暗里,不发一言。   施琅在盛京时曾是他的骑射师父,为人豪爽,不因赵衍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而刁难他,反而颇为照顾。尽管 只有一年施琅便离京外任,两人常常通信,他于赵衍早就情同亚父。   楼安海抓住他的衣袖,急声道,“王爷,如今大郑看似海晏河清,实则危如累卵。内有宦官弄权当政,那些个文官酸儒也如硕鼠一般,把边防都要蛀空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我大郑危矣!”   “王爷空有一身豪情,可贵妃娘娘不允。何止贵妃娘娘不允,圣上只要在位一日,也是不允你的!王爷是君子,小人却能以手中权势欺你、谤你、辱你、笑你。强许你季家女,就连施将军一身忠骨遇佞臣,你却连给他平冤昭雪都不能了!”   阴影里的男人沉默不语,身上的滔天气势似凝练成实质。   楼安海猝然站起,头发披散如恶鬼一般,厉声喝道:“赵衍!你反还是不反!”   一室寂静。   待楼安海叹息一声,准备出暗室的时候,赵衍突然站起,抓过桌旁的狼毫,在地與图上行云流水地写下几行墨字。   他写字时手上青筋暴起,关节发出爆栗似的“格格”响声,下笔却极稳,眼中精光闪烁。   泼墨之间,隐隐有兵戈之声。   楼安海定睛一看,那字狂草,笔势放纵,筋骨饱满,乃是一气倾泄而成。   “我生不为逐鹿来,都门懒筑黄金台。今朝龙门风云现,青山忠骨雪里埋!”   赵衍把笔丢在桌上,拂袖而去。   楼安海只听到一声轻语消散在夜色虫声里。   “反了!”   -   辰时一刻,季岚熙正懒起梳妆,月明给她用百合花露匀面,一边在她耳边说,“今儿个寅时大老爷就回宫了,宫里面派了人来,说万岁爷突发心悸,御前唤人伺候。”   今天本是文武百官休沐的日子,季盛身为内侍是没有休息的,但皇上念他有儿有女,也能放出去享一享天伦之乐。   皇上的心悸是老毛病了,原著里虽然没说是什么病,但季岚熙也能猜出个大概,消瘦多汗,嘴唇、指尖青紫,应该就是先天性心脏病。   这个病放在现代都难治,别说是医疗不发达的古代,元朔帝就是因为这个病,两年后突然在殿上昏厥,随后不治身亡。   正是因为他驾崩的太突然,还没有安排好身后事,引发之后的三子夺嫡之乱。   季岚熙放下口脂,静静地思索了半晌,时间不多,这一回嫁给肃王赵衍的进度要加快了。要保住季盛和自己,唯有这一条途径才能万全。   季岚熙现在真的要恨死那个渣作者,要不是书中没描写赵衍到底是因为什么反,怎么反的,她不好轻举妄动,否则早就叫锦衣卫把那几个乱蹦的皇子打杀了!   月明拿一套镂空蜻蜓镶蓝宝银头面在她头上比了一下,又说,“听院前的小丫头说,今天早上倒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季岚熙一下子来了兴趣,她最喜欢听新鲜事,“说来听听?”   月明抿嘴轻笑,“今天思雅阁那边的沈姑娘早早起来,一早就做了粉 圆子汤去拜见老爷。”   “你说她给爹做了早膳?”季岚熙陡然大笑,一双眼儿娇俏地眯了起来,耳边的流珠叮当作响,“后来呢!快讲讲!”   “老爷自然是没吃的。”月明也笑,“他当时啊,吓了一跳!还以为大姑娘又寻了哪位美人做他夫人呢!后来那沈姑娘落下泪来,说老爷大恩,希望能给他做牛做马,老爷安抚了她几句,赐下东西就让她回去。”   季盛这几年醉心权势,什么美人没享受过。有些太监东西没了,心理扭曲,能生生把女孩儿折磨死,季盛家里有女儿,看到那些花儿不忍磋磨,你情我愿也就罢,这两年对那档子事倒淡了许多。季岚熙一直想让他娶个背景干净的来,免得身边无人照顾,闹得季盛头痛不已。   “爹又不是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季岚熙吹了吹指甲,抬眸说,“他是宮里多少年的老人儿精呢,只不过小泥鳅翻不出什么风浪来罢了。”   书中也是,季岚熙在原著中娇纵,远不像现在这么受宠,季盛见她不成材,找来沈婉若来打磨她的性子,只是后来大失所望,嫁给肃王之后两人父女缘分也就尽了。   满枝进来通传,“大姑娘,沈姑娘来给您请安。”   季岚熙含笑道,“来的正好,传吧。”   沈婉若身着湘色藤纹蜀锦大袖衫,鬓上松松插了枝衔珠猫眼步摇,浑身上下清丽非常,一见到季岚熙便深深福身,“妹沈婉若,见过大姐姐。”   季岚熙虚虚一扶,笑容依旧,“妹妹请起,满枝,去给沈姑娘拿一个圆凳来。”   沈婉若坐下后,一双美眸望了过来,眼里满是孺慕,“我在入京的时候就听说,季家大小姐是盛京第一美人。没想到今日一见,竟是个神仙般的姐姐,妹妹心里欢喜极了。”   “都是浑名儿罢了。”季岚熙懒懒道,“妹妹这般好样貌,真如宋子渊笔下的神女一般,我看洛水的十分神韵,有八分被妹妹取去了。”   两人你来我往一番,也算个宾主皆欢。   沈婉若不安地绞了绞手中的帕子,“妹妹听干爹说膝下只养着姐姐一人,干爹疼姐姐呢,特意接我给姐姐做伴,只是我出身不好。还望姐姐不要嫌弃。”   她现在倒学的乖觉,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季岚熙只拨开一只石榴,红色的浆水在贝齿中炸裂,宛如鲜血一般,笑吟吟地说,“我这人到不在乎这些俗名,妹妹这一路上有什么好玩儿的事,尽给我讲讲吧。”   “是了。”沈婉若又起身行礼,这才说,“我这里倒有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奇事。听说淮安有一小庙,庙前有一颗大柳树,一个书生进京赶考,夜深了便想到树下歇息一会儿… …”   她又说了一刻钟,直说的口干舌燥,讲的故事正是季岚熙前世《聊斋志异》里的一出聂小倩。   待沈婉若说道黑山姥姥与燕赤霞大战时,身旁的满枝 实在是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沈婉若停住话头,微微蹙眉问,“这位姐姐是怎么了?”   季岚熙不动声色,手指不住地敲击桌面,笑着说,“丫头不懂事,妹妹快讲吧,我正听的有趣呢。”   沈婉若讲完之后喝了盏茶,柔声说,“这姥姥也实在可恶,只因为小倩不是自己所出,竟逼着她害自己的情郎。”   “正是如此。”季岚熙打了个哈切,眼中溢满了泪水,“妹妹讲的故事好生有趣,只是我今天有些乏了,便不留妹妹了。”   “那我改日来看姐姐。”沈婉若带着几个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地出了清凉亭,待她一出去,主仆三个竟一齐轰然大笑起来。   满枝笑得直跺脚,口中 “哎呦哎呦”叫个不停,“我还以为她能给姑娘讲些什么你侬我侬的话本呢,没想到就是乐浪楼主的小倩传!”   “可惜沈姑娘却不知道,”月明也笑,“真正的乐浪楼主正坐在她跟前儿呢!”   季岚熙只把红色的鲛绡拉到肩头来,覆盖自己滑腻的肌肤,发现自己笑了一身的薄汗,只懒洋洋地起身拿一碗冰饮子吃,“一箭双雕,她也是有心了。”   古时各种话本虽然语言清丽,但是是不允许给闺阁女儿看的,就怕里面的什么才子佳人的故事让小姐们坏了心性,翻出墙外真的和一个穷书生跑了,因此牡丹亭桃花扇等戏曲话本,都被列为禁.书。   大郑民风开放,在男女大防上还是有些讲究。   季岚熙轻轻敲了敲调羹,沈婉若取聂小倩这一出,也是大有讲究,今日黑山老妖逼迫聂小倩害宁采臣,明日保不准季盛会让季岚熙做什么对付未来的夫婿。   两人都非亲生,可不是有相似之处?疑心的种子一但播下,可就很难拔除了。 第5章 峩峩清远(大修) 女儿愿嫁给赵衍……   外面忽地有一道沉稳男声传来,“大小姐。”   季岚熙手中一顿,轻声对左右两个丫鬟道,“你们先进去吧,唤杨裴进来。”   待众人都出去后,一个身材消瘦的俊秀年轻人走进来,他进门也不抬头,只单膝跪在地上,沉稳道,“大小姐,陈梁俊一事,属下已经查明了。”   “讲。”季岚熙脸上闺阁小女儿的甜美笑意渐渐隐去,声音变得冷冽起来。   陈梁俊,元朔十三年国子监监生,其祖父为当今内阁大学士陈昌黎,于元朔十七年殿试赐进士二甲传胪,出任正五品中书省郎中一职。后来赵衍称帝,太子事败,太子.党们纷纷鸟兽作散,陈昌黎只得致仕归乡。陈梁俊则在中书省任职期间就受到赵衍赏识,没有受到牵连,不到三十岁就进入内阁,出将入相。   真是应了那句:没有百年的皇帝,却有百年的世家。   当今朝堂陈党势大,乃是文官之首。在书中陈梁俊受祖父的影响颇深,对宦官弄权也是恨之入骨,给赵衍出了不少计谋来除掉季 盛的羽翼。   季岚熙穿越到书中之后就对这个未来的殿阁大学士加以注意,他虽然年少,心思却老练毒辣,出手果断,有诸葛之才。   “陈梁俊除了每日往返于陈府和国子监,只偶尔出入城外的老君观和醉香楼。属下去醉香楼打探,发现是一群监生们喝酒吃菜的去处,席间高谈阔论,多涉及朝堂政事。”杨裴接着道,“醉香楼内人来人往,每说到要紧处,便有人或轰然叫好,或高声痛骂,影响颇大。”   不用想就知道痛骂的人到底是谁,这群书生一日不骂季盛阉党,仿佛自己能少百两俸禄一般。   季岚熙只做头痛扶额状,又问 “他素日里见了谁,有没有什么脸生的?”   杨裴在底下思考片刻,迟疑着开口,“陈梁俊只与诸国子监生交往… …若说有甚么特别的… …”   “只是最近,怕是与南直隶来的生员亲近了些。”   南直隶?这又与南直隶有什么关系?   大邓开元以来,旧土都在北方,因而世家们也以北直隶最盛,尤其陈党,自成一派,自诩振兴吏治,开放言路,实际朝堂上政见与他们稍有不合的,便被打入阉党一派,从此晋升之路渺茫。   因而朝堂上除了陈党外,还有浙党、甬党(宁波)等以地域结成的党派,在双方交锋时挣扎求生。   南直隶… …季岚熙思索着书中的原文,头上坠着的蓝宝触到她细腻白皙的皮肤上,冰凉的感觉从头顶忽地电流般的传到脚下。   是了!能让陈昌黎与各大地域党派结盟的事件,唯有那一个。   国本之争!   陈皇后所出的太子赵恒是万岁爷的二子,却因为太像皇后而不受万岁的喜爱,反而因为舒贵妃受宠,长子赵盈更受万岁的青睐,因而在季盛的支持下,他便动了立长的心思,陈氏自然极力反对。   原本皇帝设立宦官掌印批笔,就是为了限制外戚和文官集团,现在陈家已然是京中一等一的名门望族,两样都占,万岁哪还能让他们把爪子伸到国本上去?再这样下去,这天下就不要姓赵,改姓陈好了。   书中淡淡描写过的国本之争,正是陈昌黎和季盛两人斗法,肃王赵衍凭借着这个机会崛起的初始事件,也是季岚熙悲剧的开始。   就在国本之争开始前不久,赵衍与季岚熙于宫宴被万岁赐婚,十日之后成礼。小姑娘虽然刁蛮,但对自己未来的夫婿还是怀有一丝期待与爱慕之心。   可惜大婚过后,赵衍没有碰过季岚熙一根指头,直到他称帝,饮酒后随便拉了个宫娥有了露水情缘。   从此两人就没有再见过,直到她死。   就是没想到来的这样快,不能再等了!   打通了心中关窍,季岚熙正色,那双娇而媚的眼睛此时凌厉的竟让人不敢直视,“杨裴,找人去宫中带密信给父亲,就说我有要紧事与他商量。”   杨裴犹豫了一下,还是领命。   他抬头对季岚熙道, “小姐其实不必如此劳心伤神,自然有老爷替您打点好一切。”   那榻上的美人不发一言,只颔首执笔沉思。云堆翠鬓,朱颜酡红,比帘边海棠还要娇艳几分。   刚刚及笄的少女,正是不谙世事的年龄,只需弹琴、做诗、跳舞就好,偶尔在闺梦中,也能念一念未来夫婿的模样儿,而不是在男人们的江湖庙堂上劳心又劳力。   杨裴在心中微微一叹。   他的… …小姐啊。   -   又过了五日,万岁爷的身子大好,季盛这才急匆匆地归家,看到季岚熙便叫道:“娇儿!你怎么生出这样的心思,是不是哪个腌臜的玩意在你耳边说了什么,咱家这就把他打发到东厂大狱,拔了他的舌头!”   不怪季盛着急,他以为季岚熙之前说中意赵衍只是女儿家笑闹罢了,女孩嘛,看哪个王爷俊秀就喜爱哪个。   没想到季岚熙给他的信上赫然写着:“儿愿嫁给赵衍,请父亲替我向万岁游说。事出紧急,父亲勿忘,勿忘。”   季岚熙扶着季盛的胳膊,笑着说,“哪里是谁说了什么,女儿正要和爹商议呢。”   她看着季盛脸上的汗滴子,皮肤也不复以前的光滑,眼角处生出些许细密的皱纹,都是笑出来的。   在宫里面活着,不仅要心狠,还要会笑,笑的和和气气的讨主子喜欢,这样才能活的长久些。   季岚熙心中一酸,没想到自己穿越过来已经整整十五年了,也有父亲十五年了。   万岁原本也不是嫡出,为了这个位子,季盛没少做脏事。小时候她窝在季盛怀里还能听到他说梦话,“咱家也是没办法,你好好上路吧。”“对不起… …你别过来!别过来!”   后来就再也听不到了,想必是习惯了吧。   如果说文武百官是树,吸取阳光雨露后就能自己生长,那内侍就是缠在最高树上的藤蔓,不管藤蔓爬的如何高,大树倒了,它也就死了。   季岚熙想让藤蔓好好地活着。   嫁给赵衍,仍然是上上之策。   季盛拍了拍她的小手,只皱了皱眉说,“岚丫头,爹知道你素来是个心气儿高的,你就甘心嫁个闲散王爷不成?”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最近瑞王的生母舒贵妃与他打太极,瞄准除了太子之外只有瑞王一个能用的皇子这一点,大有从季盛身上咬下一大口肥肉之意。   季岚熙不答,话锋一转,“女儿听说,赵衍字清远,确有此事么?”   “是了。”   季岚熙笑得明媚,“三国王弼曾经说过:无物可以屈其心而乱其志,峩峩清远,仪可贵也。”   “这样的好字,这般的心气儿,爹还能以为他是个闲散王爷不成?”   季盛心中一惊,这话中大有深意,难不成赵衍还有成为真龙的野望?他忍不住看向女儿。   季岚熙只含笑点了点头。   只是… …他喃喃道,“若真是这样,那便好了。”   内侍依附皇帝而生,若想立于不败之地,就必须扶持皇 子,待他登基之后,便是两朝的功臣;若是事败,那就唯有死这一条路可走。   这就是舒贵妃拿捏季盛的原因,当今大郑,万岁爷膝下有机会继承大统的儿子只有两位,一位是贵为太子的赵恒,一位是受宠的赵盈。   其他的儿子不是不成器,就是惹了万岁的厌,毫无希望。   “也不行。”季盛又摇摇头,“此时怕是已经晚了,前一阵子的施琅案,便是万岁亲自命我查的。将军府搜出来的信件里赵衍和施琅联系虽然只有寥寥几封,但情义深重,东厂抄了施家满门,赵衍现在只怕是恨极了我。”   季盛从惊讶中恢复出来,眼中又重新写满了考量,“况且他不掌兵,便只在朝堂里又有什么用呢。”   季岚熙听的差点昏厥过去,贝齿轻咬,这下好了!原身在书中就不受赵衍喜爱,现在还添了一笔朋友的血仇,赵衍不杀你个仇人之女,还杀谁?   她咬咬牙说道,“民间还有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俗话呢,爹只管压两注就是了!”   “若是赵衍不能成事,女儿也可做一个王妃,衣食无忧的过一辈子,若是他能成事,自有女儿帮您周旋。反正您和舒贵妃不过虚与委蛇,谁嫁给瑞王又有什么关系呢!”   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现在就是尽头有道南墙,她也要撞碎了搏出一条命来!   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季盛。   季盛听了,思量良久。这个方法确实可行,总归庄家通吃,不赚不赔。他又知道女儿素来聪慧,不会说没有把握的话,叹息了一声道:“只是这法子,总归是苦了你了。”   赵衍如是这般心胸,也怎么能容忍一个来路不明的宦官之女做他的王妃,乃至于皇后?   岚丫头未来的艰难,可想而知。   季岚熙笑了笑,撒娇似的抓住季盛的手晃了晃,“女儿听说赵衍生的高大英俊,也很想见一见呢。”   季盛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发顶,长叹一声,“好罢!赶明个儿我就回了万岁爷,让他替你们赐婚!”   季岚熙握住季盛的手笑着说,“那女儿就等爹的好消息了。”   这一天,千算万算,总算要是到了。   距离舒贵妃的赐婚宫宴,也只剩寥寥几天。 第6章 百花宫宴 那一袭红衣灼目   四月初五,天还蒙蒙亮,宮里就来人下了帖子,舒贵妃娘娘邀请诸位小姐贵人到御花园赏春海棠,吃春卷,顺便祭拜花神。   这次季家收到了两份帖子,一个是季岚熙,另一个指名了要的是沈婉若。   季岚熙接了旨意,坐在镜前等着月明和满枝给她梳妆打扮,这个宴会是用来做什么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因而各家小姐都鼓足了劲打扮,争取在御花园让瑞王爷对自己一见倾心,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就能成为未来的皇后呢。若实在不行,就是肃王爷也好啊,怎么说也算个王妃,总比嫁给一个五品小官要有面子多了。   月明 手巧,先给季岚熙梳了一个双平髻,两股发环俏皮地垂在两侧。她家姑娘的头发又浓又厚,黑亮亮的,即使是梳少女清丽发型,也如高髻一般。   月明看了看季岚熙身上那件水蓝色木槿罗纱春衫,再瞅瞅首饰匣子里一堆堆的东珠、红蓝宝、玳瑁、阳绿等名贵材料做的簪子边花,摇摇头对满枝说,“我记得库里头有一套缅甸的嫩翡翠头面,又水又透,和这件衣服最配,你去帮我取来。”   她又笑着对季岚熙道,“小姐平日里戴金饰宝石多,不过今日进宫,还是穿的清雅些为妙。”   季岚熙点点头,这丫头也是个妙人儿。书里面写,各位进宫的小姐们穿的一个赛一个名贵,恨不能把自己最好的衣服首饰都带上,争奇斗艳的反而落了下成。   当时季岚熙正被沈婉若的诋毁气个半死,苦于没有证据,只好命人断她大半的月例,扣了名贵的首饰和衣服。但即使如此,季府的东西也是一顶一的好,比起外面许多家嫡女的月例也不逞多让。   沈婉若转念一想,直接穿了件莹白色石榴纹月华裙过去。配上她娴静的江南女子气质,只愁眉微蹙,便在一片浓墨重彩中脱颖而出,让瑞王肃王两人都对沈婉若颇有好感。   季岚熙生的虽美,但因为只知道穿红戴绿,反而被人嘲笑是小室养出来的,不如沈姑娘大气。   这时满枝气冲冲地闯进来,嚷道:“姑娘!我听库房的管事婆子说,沈姑娘一早便把那套翡翠头面领走了!”   季家之前的女子库房,因为只有季岚熙一位小姐,是不分公库和小库房的。   “什么!”月明急道,“她怎么能不告诉姑娘一声就拿那么名贵的东西!那管事的也是老糊涂了,姑娘别急,我这就去给您要回来!”   “别去。”季岚熙拦住月明,柔声说道,“一会儿宫宴,省着又有什么义姐克扣义妹首饰的闲言碎语流出来了。”   原著中参加宫宴的诸人见沈婉若穿的素净,就问她为何,沈婉若红了眼眶,只说是自己不愿意给养父多添嫁妆负担。   京中的人谁不知道在季府珍珠如土金如铁,别说是一个女子的嫁妆了,就是一百个女子的嫁妆季盛也是不眨眼的。这样看来,肯定是长姐善妒,嫉妒这个风姿绰约的妹妹,不给她月例首饰罢了。   于是对沈婉若大为怜惜起来,更唾弃季岚熙的霸道做派。   季岚熙还不知道沈婉若,要是她现在把首饰要回去,保准午时沈婉若能带一只素银簪子过去。   她这一次也是要穿的清淡,这才看上了那套嫩翡翠头面,也不吱声,就悄悄地领走了。   “怎么能这样… …”月明气的差点要流眼泪。   “好了。”季岚熙牵住月明的手,安慰她说,“我又不差套头面。给我换个发髻吧,满枝,去帮我把那个金镶玉的王母骑青鸾挑心拿来。”   “我帮姑娘梳的美美 的,定要比沈姑娘美才行!”月明咬咬牙。   “好啊。”季岚熙笑着说。   众人又一番手忙脚乱,这才在午初完成了纷繁复杂的一整套流程。   待满枝把最后一枝鸾钗插到发髻中的时候,屋里的两个丫头看着季岚熙的脸,竟都倒吸一口凉气。   季岚熙揽镜自照,镜中的少女梳着高耸的凌云髻,这发髻对头发的要求极高,寻常人需要在编发里掺三分之一的假发才好看,只是她用的都是真发。   四枝金鸾钗衔珠而来,拱卫着中间华贵的镶玉王母挑心,少女黛眉轻扫,眼尾略略拉出一抹薄红,似神似妖,身段娇慵,顾盼间自有一段风流。   她本没用甚多的华贵首饰,只因她已是盛京最美的明珠。   外面有人来传:“姑娘,宫车来催呢。”   “知道了。”季岚熙淡淡道。   她对着两个丫头嫣然一笑,“我们走吧。”   -   这会子沈婉若已经早早在御花园坐好了。   园子里海棠花开的极盛,粉粉嫩嫩的十分喜人,有黄鹂、百灵等鸟儿在树上婉转啼鸣,配上女眷们的清脆笑声,显得御花园如同人间仙境般。   此时女孩们大抵已经就坐了,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聊天打趣。沈婉若今天身着莹白色的月裙,仙姿玉骨,头上水润的翡翠头面更显她清丽无双,在一群莺莺燕燕中十分惹眼。   坐在她身边是中书省左丞家的嫡女严秋晨,他父亲追随季盛多年,早就是阉党门人,自然要求女儿与季家交好。   季岚熙从不参加女儿们的诗会花会,也不出来走动,因此严秋晨也是结交无门,幸好一个月前又来了个沈婉若,这条线总算是搭上了。   严秋晨用扇子掩住自己半张脸,笑着说,“妹妹今天这套头面真是名贵,我之前在萃华楼见过一枝这般种水的簪子,求了母亲好久都没给我买呢。”   沈婉若羞涩地抚了抚鬓发,脸上是一丝女儿家的娇柔,“都要谢谢义父心疼我呢。”   严秋晨眸光闪了闪,没想到这个刚入门的女儿竟然如此受宠?也是了,不然季盛为何要她带回季府去呢,看来得与这位沈姑娘好好交往才是。   她又问道,“你家姐姐今天怎地没来,男眷们可是要到了。”   沈婉若只摇了摇头,细声细气地说,“姐姐平时都是到巳时才起,可能是今天起晚了吧。”   巳时?这季姑娘这样惫懒,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严秋晨冷哼一声,“我看等她迟到了,贵妃娘娘必要斥责她。”   “瑞王爷、肃王爷到——”门口传来内侍高声通传。   沈婉若和严秋晨等贵女连忙在席间就坐,深深地福身,“臣女等参见瑞王爷、肃王爷。”   瑞王赵盈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身材高大,面容虽不算俊朗,但也称得上位是五官端正的男子,他风风火火地赶进来,颇感兴趣地看着这一众女孩,直盯得有些面薄的羞红了脸,这才一挥手里的珠 串,朗声道:“起来吧。”   肃王赵衍则是正正经经的美男子,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朗朗如日月入怀,笑起时温柔可亲,京中虽说有个不学无术的名声在,但仅凭着这番模样,就引得胆大的姑娘瞧他了。   男子入左席,女子入右席,中间只留一道青石路,并无屏风珠帘遮挡。   赵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低声对赵衍说道,“三弟,我看今天这席间多美人,你瞧着如何。”   赵衍只微微一笑,道,“这些个高门贵女有个什么意思,赶明个儿我带大哥去安庆街吃花酒去,那里的娘子成熟,别有一番风韵,才算是有味道。”   赵盈哈哈大笑,眼睛仍往右席看,“好好好!你瞧左丞家严姑娘旁边坐的是何人,竟然如此清丽雅致。”   赵衍抬头看到一位着白衣的美人,正含羞带怯地和旁人说话,心下了然,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声音仍带着笑意, “大哥好眼力,正是季公公家里新来的姑娘。”   “哦?”赵盈惊讶地说,“我只知道季盛家里有一位大姑娘,有国色天香之名,可惜素日里不曾见过。没想到又来了个这样的美人,季公公真是好眼光。”   他摩挲着下巴,“你说我去回了母妃,让她帮我娶这位做侧妃如何?”   赵衍摇了摇头,喝下一杯黄酒,“侧妃恐怕不行,我看通房不错。”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   赵盈又巡视了一圈,又问,“我看这里美人虽多,但也没人能担得起国色天香之名啊,那季家女在何处?”   “恐怕今日… …”还没等赵衍说完,只听到内侍的通传声。   “季家大姑娘到——”   一袭红衣如同火焰奔涌而来,灼伤了每个人的双眼。   她膝下的裙裾不时抚过白皙细腻的小腿,上用金线绣十二只青鸾,随着裙子摆动,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要脱离开来,发出高亢的鸣叫。   春衫轻薄,难掩香肩雪腻,鬓发高攒,宛若九天神女。   修眉联娟,明眸善睐。   真是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环佩叮当声中,她已然到了面前,盈盈一拜,道,“季家女岚熙,赴宴失期,还请王爷责罚。”   万籁俱寂。   “哐当”一声,赵盈的筷子已然掉到盘中,发出不雅的响声,此时却没有一个人暗道他失礼,所有人都直直地盯着那一袭红衣。   忽地有一人开口说道,“季小姐请起,贵妃还未入席,姑娘并不算失期。”   正是肃王赵衍,他的眸光深沉,直直地看着季岚熙的方向。 第7章 陛下赐婚 钦定肃王与王妃,择日大婚   季岚熙只笑意盈盈的再次拜谢道,“谢王爷恕罪,臣女这厢先入席了。”   她隐秘地扫了一眼赵衍,这个未来大郑的皇帝,果然是芝兰玉树,笑容温柔缱绻,直直地注视着季岚熙的脸,仿佛对她很中意似的。   不知道的只以为他是个胸无大志的闲散王爷,娶妻时只选容貌上佳,家 室人品等一概不论呢。   也是,当时赵衍娶了季岚熙之后,御史可是狠狠地参了他好几本,说他勾结季盛,娶宦官之女为妻,不合祖制。陛下也受阉人蒙蔽,竟然也由得他们胡闹。   虽然这些折子压在季盛手里,根本没有上达天听,但赵衍的名声也算臭了,朝堂的陈党官员对他避之如蛇蝎。   季岚熙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潜龙在渊,随云上天,其居九五。   如此,有些人自诩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到头来却只是有眼无珠罢了。   好巧不巧地,季岚熙的座位正好在赵衍和赵盈的对面,一看就是贵妃有心安排。   瑞亲王赵盈最好美人,眼睛恨不得沾在对面的红衣身上,他狠狠地叹息一声,扭头对着赵衍道,“可惜!可惜!这样美丽的女子,便是正妃我也愿给她,只可惜出身不好,母妃定然是万万不允的。唉!”   赵衍只默默地扯了扯嘴角,季盛真是好心思,好手段。   也不怪他在府中养这个女儿多年,从来都不肯示人,今天果然是一朝成名天下知。   有这样的女子在你枕边哭那么一哭,便是铁般的心肠也能被哭软了、哭化了,恨不得倾尽所有,只为博她一笑。   古人说红颜祸水,诚不我欺。   沈婉若本来看瑞王和肃王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上面,尤其是瑞王,刚才见她喜食甜食,就命人把自己桌上的雪花酪匀给她一半,大有倾心之意。   如今这个薄情人竟看季岚熙看得痴了!这让她怎么能不怨!   沈婉若忍不住狠狠抓住手中的帕子,银牙紧咬,面上还是和诸人一样的赞赏之色。她对着季岚熙大声恭维道,“大姐姐今日真是国色天香,把一众姐妹都比下去了。”   诸位小姐听着这番话,心里都暗暗嘀咕,你季岚熙平日傲气的很,从不出门,今日一出就这番阵仗,把我们置于何处?打扮的这般狐媚样子,也不知道给谁看。   不愧是宦官的女儿,只知妖媚惑主!   面上纷纷露出不屑的表情来,陈氏文官集团的女儿甚至故意冷哼一声,势要与这个奸臣之女划清界限。   季岚熙淡淡一笑,“哪里担得上妹妹的一句国色天香,今日真正的国色乃是贵妃娘娘,我小小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   沈婉若一窒,正欲说话,只听到后面传来一道女声:   “好,不愧是季大伴的女儿。”   正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女人,贵妃舒氏。她如今已经三十多岁,育有一子二女。保养极佳,皮肤晶莹剔透的竟如十八岁的少女一般。   舒贵妃身着真红织金绣凤大袖衣,戴鸾凤冠,冠饰九翚,自有一番高贵不可侵犯的皇家气质,再加上贵妃身段丰腴,相较于季岚熙的红衣灼目,更能激起男子的喜爱。   赵盈连忙出席,单膝跪在贵妃面前,“儿臣参见母妃。母妃怎的不叫人通传一声,这懒散的奴才!”   剩下的人也行礼,一 齐说道,“臣女等参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万福。”   舒贵妃连忙把他扶了起来,脸上满是慈爱,“本宫刚才见这些个女孩子在席间嬉笑说闹,怕突然进来打搅了他们,便也没叫门口的人通传。”   “好了,你们也起来吧。”舒贵妃免了诸人的礼,又走到季岚熙面前,拉住她的手拍了拍,“真是个妙人儿,本宫一见你就感觉亲切,就跟见了容华公主似的。”   容华公主是贵妃之女,也是圣上最宠爱的长公主。   季岚熙只笑着说,“臣女哪里比得上公主呢。”   舒贵妃笑了笑,入了上席,便有宫女内侍捧了佳肴而来,这宴会算是开始了。   众人饮酒做诗,也算和乐。又过了半晌,舒贵妃倚靠在椅子上,道,“御花园里的海棠开的正是好时候,你们这些年轻人爱笑爱闹,本宫看了也高兴,就随本宫一起去看看吧。”   诸人应是,浩浩荡荡地往御花园里走,待到地方,就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赵盈一直粘在季岚熙身边,嘴上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季姑娘、季小姐… …”扰的季岚熙不胜其烦。   她现在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身边的赵衍身上。   赵衍站在季岚熙的左侧,神情淡漠,只低头欣赏那一枝热烈的红海棠。   不怪季岚熙紧张,实际上是书中所写,百花宫宴正是赵衍对沈婉若情动的那一章!   原著里沈婉若兜兜转转,聘婷地站在赵衍身边,两人都不说话,静静地欣赏同一枝海棠。忽然一阵东风,沈婉若的手帕从手中滑落,飘到了赵衍身上。   手帕是闺房女儿的贴身物件,是绝不能交予外男的。   赵衍道一声失礼,把这方白梅手帕递给沈婉若,两人在交换过程中,指尖相触。   沈婉若和赵衍都忍不住抬头看对方的脸上的表情,两人的眼神蓦然对上,这一眼,便是万年。   才子佳人,梦销魂断寄相思。   从此赵衍心里便总有沈婉若的一个位子,他称帝后虽六宫充盈,却总能想起与沈婉若初见的那一日。   要想改变原著,就绝对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季岚熙用余光紧紧地盯着沈婉若的动作,她拿着手帕,不时被赵盈说的笑话逗笑,半掩红唇。   忽地微风起,吹落海棠花瓣,如星如雨。   沈婉若自然而然地脚步一顿,落后众人一步,和赵衍处在同一条直线上。   来的正好!   季岚熙反应极快,连忙后退一步,一个转身对沈婉若的方向笑道,“这样好的景致,妹妹何不如… …”   沈婉若面上一僵,可惜已经来不及了,手帕早已从手中飘落。   季岚熙见到手帕向自己飞来,手疾眼快地往旁边一抓,旁边的瑞王还没等看清那是什么,便已经被她抓在手里了,竟被吓了一跳。   “啊呀。”她笑着对沈婉若说,“这风儿好调皮,竟然吹落了妹妹的手帕。妹妹该好生看着才是,免得被哪个登徒子捡了去,误会了便不 好了。”   季岚熙!   沈婉若恨不得撕烂了她的嘴,怎么每次坏我好事的都是你!   她见季岚熙脸上笑意盈盈,眸子黑的如夜一般,目光如炬,竟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   沈婉若顿时冷汗直冒,把后背的春衫都打湿了。   难道… …她真的看穿了我在想些什么?   她死死地盯着季岚熙,想从那张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却只能看到季岚熙脸上恰到好处的礼貌笑容,红唇轻勾。   像是在嘲笑她一般。   沈婉若心中慌乱,只能勉强一笑,从季岚熙手里接过帕子,小声说道,“姐姐教训的是。妹妹体弱,如今吹风久了,竟然有点头晕,王爷,臣女先失礼了。”   匆匆对着瑞王和肃王行礼后,沈婉若便急匆匆地走了。   季岚熙也向赵衍一拜,颔首道,“妹妹身子不适,臣女也先行告退。”   也不待赵衍回答,季岚熙一转身,遮过背后那道探究的视线。   她心中暗喜,知道这事是成了。   失去了这次初见的机会,沈婉若与赵衍就只能在其他宫宴里相见了,只要她成了赵衍的王妃,自然有的是机会阻止他们见面。   季岚熙边想边走,最后不知道走到花园的哪处角落里。立面亭台水榭,九曲回环。   她四处看了看,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便沿着回廊走,想找人打听打听。   在经过一个拐角处,对面忽然来了一个人,还没等季岚熙反应过来,两人便直直撞到一处。   嘶——季岚熙的胸像是撞到一块钢板一般,只恨那人的胸膛肌肉太宽厚、太坚硬了!   她疼的眼角泛起了泪花,就要开口斥责是哪个内侍这么失礼,抬头一看,没想到竟然是赵衍!   赵衍刚从自己亲母孙淑女的宫殿里出来,拐角处便见到一名女子脚步匆匆,他本想侧身,却还是躲闪不及,两人撞了个满怀。   赵衍感觉有两团绵软的触感压在自己胸膛,不大不小,温热的如同粉团子一般,他顿时知道了这是哪处,连忙把人从怀里摘了出来。   那个少女似被撞疼了,狭长的眼儿含着泪水,气呼呼地盯着他。   季岚熙。   赵衍颇感兴趣地看着她如同变脸一般,表情由生气、错愕变成大家闺秀的模样,低着头乖巧地说道,“是臣女失仪了。”   季盛的好女儿,翻脸比翻书都快,也是下了巧思来勾.引他。   赵衍漠然想到,只受了她一礼便快步离开,没想到后方却传来急促的小跑声。   他回头,见季岚熙拉起鲜红的裙裾,正小跑着跟在他身后。见赵衍回头,季岚熙只好挤出一个甜美的微笑,“王爷,臣女迷路了。”   幸好后面他没再显摆那双大长腿,季岚熙总算是能跟上。   回到御花园,贵妃见到季岚熙与赵衍一前一后回来,面上露出满意的笑,拉着季岚熙的手说,“你看看,我家的衍儿如何?”   季岚熙只羞红了脸,避而不答。   舒贵妃在她耳边悄悄说,“如此便好 ,本宫这就请皇上给你们赐婚。”   三刻后,一位蟒袍内侍左手执着麈尾,右手捧圣旨而来。   正是季盛。   他的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家女儿,却还是双手一抖,把圣旨展开,道,“肃王、季家长女听旨。”   两人跪到首列,后面的诸人也纷纷跪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三色为矞,鸿禧云集。肃王赵衍,经明行修,清新俊逸,季家长女岚熙,品貌端庄,德才兼备,朕下旨钦定为肃王王妃,择日大婚。”   后面人三呼万岁:“恭喜肃王,恭喜肃王妃!”   季岚熙和赵衍跪在地上,在欢呼声中,两个人的视线慢慢交汇。   一个平静无波,一个漫不经心。 第8章 假凤虚鸾 四月十五,宜嫁娶   宫车滚滚,送未来的肃王妃回府。   季岚熙坐在车里,手中抓着红帕,心中没有万事落定的欣喜,而是一片茫然若失。   原著是以沈婉若的视角开展的,她嫁给瑞王赵盈之后,一直留在京中,与侍妾斗,与王妃斗,还要听从季盛的命令,心中愈发思念当时与赵衍的海棠初遇。   可惜以后沈赵二人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   大郑的皇子在成婚之后,便要离京就藩,皇帝会划出一块边地让他们开土立府,拱卫京都。唯有受到皇帝喜爱的儿子,才能成年后在京里多留一些时日。   赵衍这种出身低微的庶子,得到的封地也自然是最末一等。赵衍与季岚熙成婚半旬后,万岁便下旨给肃王封国,就蕃于辽东都司广宁卫。   在古代没有供暖系统,辽东一直都是苦寒之地,地广人稀,少有人烟。何况旁边还有奴尔干督指挥使司虎视眈眈,里面生活的都是未经开化的异族人,十分野蛮。   有被锦衣卫抄了家的,一家老小被放逐到辽东,也就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书中描写的赵衍就蕃情况也就是寥寥几笔,季岚熙只知道她会因为初到辽东而水土不服,断断续续地病了至少大半年,这一病,也折损了她的元气和美貌。   至于赵衍,离京对他来说相当于如鱼得水,他在那里励精图治,开设贸易,与奴尔干督指挥使司达成协议。不到三年,在瑞王和太子明争暗斗的期间就养出了一支自己的大军。   也就是说,此后的原书除了京中风云莫测的局势外,再也不对她有指导意义了。   自己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准备已久,没想到临头还是有点紧张。   季岚熙眯起眼睛,赵衍,天启帝。   这一次,他还会杀了她么?   -   钦天博士根据肃王和王妃的生辰八字算出吉日正在本月十五,宜嫁娶、祈福、求嗣。   十天,对于一个王爷的婚礼准备时间还是太短了些。   不过由于季盛和舒贵妃早早就暗通款曲,前面的一套纳征、册封、亲迎等婚礼流程办的很快。皇帝也似乎觉得让自己的儿子娶一位宦官的女儿做正妃,实在委屈了他,特意赐下金三百两、银三千两 、其他珍奇异宝无数,以示安抚之意。   很快,便到了出嫁前日。   季府里张灯结彩,一副热闹的景象。季盛特意告假,父女二人在屋内秉烛夜谈。   季盛看着自己的女儿,不过刚刚及笄,便出落成这般好模样。只是为了父亲才不得不早早出嫁,成为他人新妇。   他叹息着摸了摸季岚熙的发顶,“爹忽然就想起刚在养济堂见你时,其他婴孩都在嚎啕大哭,只有你努力直起身子,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我。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爹老了,岚岚也要嫁人了。”   季岚熙眨了眨眼睛,只怕自己会落下泪来,微笑着说,“岚岚以后便出嫁了,只盼着爹能好好照顾自己。伴君如伴虎,圣意难测,瑞王的年纪渐长,陈昌黎只怕会盯得愈发紧了,爹也莫要为肃王封地一事惹了万岁爷的厌。”   季盛知道女儿看出自己心中所想,只道,“我又怎么舍得把你放在边地呢,只是藩王一事乃是万岁心中弊病,怕是很难周旋。”   大郑祖制是皇子成年就蕃,如今几十年过去,边地早就被封的差不多,只剩下寥寥几块,不是苦寒就是酷热,真不是人能待的地方。   皇上既要靠这些藩王拱卫宫门,又怕他们拥兵自重,自然有了削藩的念头,只可惜还没放手就急病而死。朝堂一片混乱之际,肃王就领兵打过山海关。   季岚熙摇摇头,“如此,父亲便好好伺候万岁罢。”   季盛叹息一声,见她俯在父亲膝上,相顾无言。   -   第二日,大吉,肃王大婚。   天还黑着,月明和满枝便把季岚熙叫起来,为她洗漱穿衣。   亲王妃的冕服车旗,仅低天子一等,相当于太子妃。   月明为她穿好命妇出嫁才能穿的九翟衣,玄色外袍,刻金彩绘翚文,行走之间流光熠熠,华贵异常。又配金凤冠,这一整套流程下来,用了一个时辰。   月明红了眼眶,对季岚熙说,“王妃,您今日这身果然是最好看。”   季岚熙看着镜子里的女子,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眉心饰红色海棠花钿,丽质如同仙娥生月殿。   “走吧。”   季盛在门口为她盖上红色盖头,她对着父亲行礼,低声说,“女儿去了,爹保重。”   这一去,没有两年怕是回不来了。   盛京到辽东路途遥远,每年有四个月是在封路,冬日里大雪足有有半人多高,就连锦衣卫也很少触及到那里。   季盛执过她的手,温声说,“有爹在,你若何时不愿了,便自个儿回来。”   季岚熙知道,这是季盛在安慰她:无论事成还是不成,她都有家可回。   季盛的三子杨明背着季岚熙出二门,季岚熙上了婚车,便听到前方有人高喝一声:“吉时到!”   婚车前方有二十位美貌侍女执孔雀红扇,诸穿飞鱼服的带刀锦衣卫打马跟上,婚车后面,便是足足百箱嫁妆,四人一抬,上饰红绸,如同流水一般从季 府倾泄而出,连绵不绝。   盛京的民众百姓见到这般排场,以为是容华长公主出嫁,打听过后才知道这是大太监季盛嫁女。面上露出不屑与鄙夷之色,却还是探头探脑地不断张望。还有那些个好事的,从黄花梨几案一直数到珊瑚摆件,引得众人对季家的豪奢啧啧称奇。   更有稚童欢呼着跟在后面,小手不住地接礼官抛洒的红枣桂圆。   肃王府距离季府并不远,婚车走了三刻钟便到了。   轿子外面的引赞抻长了声音唱道:“新郎搭躬——”   轿子的帘子便被撩开,季岚熙透过红纱盖头,只能瞧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外面。然后向下便是一双玄色蛟靴,赵衍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向她伸出一只手。   “请。”   他的声音淡淡,并没有新婚喜悦亦或是不耐,平静的就像是在完成一件任务。   季岚熙深吸一口气,握住了他的手。   赵衍的手很大,能把她的手整个包裹住,带着男子身上蓬勃的热度。手心深刻粗砺,上面覆盖一层薄茧。   引赞唱道:“新郎新娘直入花堂——”   两人缓缓走向花堂的香台,婚宴的宾客早早在堂内坐好,一见到赵衍便一齐拱手恭贺道:“臣等恭祝肃王觅得佳偶,肃王、肃王妃百年好合。”   赵衍素来闲散,因此婚宴除了几桌宾客幕僚外并无其他人。这些人脸上神色各异,有称赞、有欣喜、有愤怒,忽地一道目光投了过来,如同芒刺般刺了她一下。   季岚熙看向目光投来的方向,只见一位穿宝蓝长衫的年轻人,身长俊秀,见她看过来,便笑着行了一礼。   楼安海,赵衍未来的内阁大学士,也是最厌恶她的人其中之一。   礼官让这对新夫妇相对而拜,肃王在东,王妃在西,两人先用金爵敬酒,再喝合卺酒,以表合二为一之意。   赵衍揭开了季岚熙的红盖头。   只见新妇发髻上带着宝光熠熠的金凤冠,眉间海棠灼灼,朱唇轻点,素手纤纤,竟宛若巫山神女一般。   赵衍的表情纹丝未动,只和刚才一样,平静中甚至带了点倦怠,宛若前面站的人儿是红颜枯骨。   众人只道不愧是肃王爷,风流倜傥,坐怀不乱。又祝贺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送入洞房——”   有父母儿女健在,家庭和睦的“全福”婆子笑眯眯地引着季岚熙往后走,留赵衍在堂内招待宾客。身后的花堂顿时热闹起来,宾客幕僚纷纷站了起来,请肃王吃酒。   季岚熙回头,只见赵衍站在原地,长身玉立,身前是诸人的热闹,身后空无一人。   -   这一番繁琐复杂的礼节下来,已经从下午到了晚上,一推开屋门,月明和满枝连忙迎了上来,季岚熙出府,也只带了她们两个陪嫁丫鬟和一众侍卫,其余人等一并留到府里。   满枝连声问道:“姑… …王妃!头冠累不累,要不要我帮您扶一会? ”季岚熙头上的金凤冠是命妇的仪仗,这么零零碎碎的一套下来至少得有十斤重,幸好这东西只有结婚和朝见皇上皇后的时候需要用到,否则真的能把脊椎压坏了。   季岚熙摆摆手,只想先去床上休息一会,婚房内的布置很空,放置了几件桌子椅子屏风等家具,并无其余装饰,只有龙凤花烛和贴在屋内的囍字能看出一点结婚时的人气儿。   被罩上用金线绣着交颈的鸳鸯,季岚熙用手轻轻抚过,又按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包绿豆。大郑的习俗嫌空床不吉利,于是就在夫妇二人洞房之前放入一包绿豆,也取多子之意。   季岚熙坐在床上缓了一会,对着丫环们柔声说,“先帮我把喜服和冠冕取下来吧。”   月明惊讶地道,“王妃,万万不可!这吉服得等王爷进屋了才能给您换下啊。”   季岚熙淡淡地笑了笑,“不用等了。今晚… …他不会进来的。” 第9章 财政大权 今日一礼,你可要接好了   月明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道:“王妃,您不要多心。”她勉强笑了一下,“您今天这样美丽,王爷又怎么会不喜爱呢?”   她心中却已经隐隐有这样的感觉,季岚熙的婚事定的极其仓促,一个皇家的婚礼,竟然只用了仅仅二十多天便完成了。再加上季岚熙并没有小女儿出嫁的欣喜和羞涩,反而表现的十分镇定,就像早早就知道了一般,肃王在花堂的反应也只是淡淡。   怕是… …怕是这场婚事不过是一桩交易罢了!   月明时常想过自己小姐秀外慧中,会做生意,会书法作词,未来的夫婿得是什么样的一个威武人物才配的上?   没想到,小姐竟然真的舍了自己!   月明想到这里,不禁红了眼眶。   季岚熙开始在床上摘下一枝金钗,心中微哂,道,“莫哭了,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呢。”   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若她不嫁给赵衍,而是嫁给了其他的什么人,他登基的时候,第一个拿来祭旗的就是季家。现在婚事成了,还算是有走一步看一步的余地。   肃王府不像季府那样秩序井然,今晚若赵衍真的不进季岚熙的屋,怕是明天满京城都知道肃王对肃王妃不满,保不准会有什么难听话流传出来。原本贵女们都嫉妒季岚熙的好颜色,如今知道了也要嘲笑一句:“长的好又如何,还不是留不住自己的夫婿么。”   季岚熙只脱下玄色外袍,穿着杏色里衣,叫上月明和满枝给自己磨墨。   她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借着龙凤花烛的光芒开始写字。给惜日书堂的话本还有几章没有完成,现在若是不写,只怕得等到年后书稿才能从辽东到达盛京。   穿书前季岚熙就写得一笔好书法,穿书之后也愈发喜爱起来。原因无他,书法可以使人平心静气,也如同一面镜子,照出写字者的秉性志气。   豪迈者,气势从胸腔而 出,直达悬腕,写出的字往往雄奇壮丽;稳重者,气势沉积成熟,一气呵成,写出的字也真率夷旷。   季岚熙见过赵衍的字。   她曾经求了季盛给她带来赵衍在国子监做的诗,那字力求圆滑工稳,充满了斟酌后的匠气,却还是在折点等笔势转折中透漏出一丝锋芒。   知者心领神会之间,其锋不可挡也。   这位未来有“兴废应乾坤”之名的陛下,现在也只是个在夹缝中求生的卑贱庶子而已。   烛花不时在黑暗中发出“噼啪”声,暗红的烛泪已然凝固。   季岚熙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在话本的最后题上“成阴结子后,记取种花人。”一句诗,便把笔放下,这篇书稿也已经完成。   现在约莫是子时,前院的窸窣人声也渐渐隐于黑夜里,看来今日赵衍必不可能来了。   不知道这位陛下愿不愿意在季家替他倾尽所有之后,放季盛季岚熙父女两人一条生路。季盛能致仕还乡,赵衍能让季岚熙出宫,反正他未来有无数位红颜知己,也不差她这个仇人之女来充实后宫。父女两人从大郑埋名,就此消失。   季岚熙只盼着自己能赶紧找机会雪中送炭,给赵衍提供点军费粮草之类的军机物资,再装作贤良淑德的样子,不声不响地为他纳几房美妾,最好是三年抱俩大胖儿子,连皇子皇孙都替他安排的明明白白。   书中写赵衍是个重情义的皇帝,季岚熙立了这么多的大功,怎么说命是能保住的吧!   想到这里,季岚熙吩咐月明满枝入睡,自己脱了绣鞋,吹灭了床头的花烛。   在昏昏沉沉之际,她脑海里陡然划过一个念头。   这双人床… …一个人睡还挺舒服的。   -   肃王府,小书房。   楼安海轻轻推门而入,拱手道:“王爷今日怎宿在书房?”   赵衍静默地坐在榻上,挺拔的身躯如同一把利剑刺穿黑夜,“卧榻之侧,岂容仇人酣睡?”   楼安海摇了摇头,“颜面上总要过得去。王爷就不怕季盛明日给您下绊子?我听闻季盛爱女心切,今日王妃的嫁妆之盛,百年难见。”   赵衍淡淡地勾起嘴角,爱女心切?只怕未必如此。季太监素来心思深沉,只不过是用嫁女来警告舒贵妃,他季盛不止一个选项,瑞王不成,他也可以从头开始扶持另一个皇子。舒贵妃狮子大开口,到时候也别怕噎到了自己。   不过季家的女儿,管她是哪个,娶了也就娶了。容貌尚可,只养在家里,防着她为季盛暗中传消息,一个女眷又能在后宅翻出什么风浪。   二人很快就抛去这些杂事,回归正题。   朝中赵衍也有几条能用的暗线,今日递出来的口信,陛下已经拟旨让肃王就蕃辽东。   听到这个消息,赵衍神色无异,仿佛早已经料到,他只点点头道,“辽东民风剽悍,又地广人稀,建州三卫的将士向来是最好的。”   言语之间,甚至对这块封地 颇为满意。常人闻之色变的苦寒之地,到他这里竟变成了一个兵强马壮的好去处。   楼安海叹了一句,“想要养出一支大军,辽东那边的税赋只怕是杯水车薪。”   辽东地广人稀,自然税赋也少,税赋少,藩王自己的私库便少。何况辽东的土地一年只能种一季,碰上干旱或者是洪涝,年头下来颗粒无收,有一部分庄稼人就会拿起锄头,去山里当山贼,杀人越货去了。   因而去辽东的行商,往往要雇佣镖行走镖,护着财货,只要能安全跑上这么一趟,拿回来的狼皮、熊皮、人参等特产,利润往往能翻上二十几倍。   只是赵衍麾下现在只有几个可用之人,例如楼安海,有经世之才,治国平天下是个中好手,可实在是不懂经商。   赵衍虽然每月都有皇室的俸禄,也在盛京有土地铺子,但军费就像一只饕餮,无论多少金银恐怕也填不满它的肚子。   赵衍只瞥了他一眼,双目幽深,道,“辽东多巨贾,藩王立府,自然要朝见。”   既然来了,那就脱层皮再走。   楼安海点点头,面上还是有担忧之色,但如今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办法,“既然如此,那王爷便从长计议。”说罢便鞠躬告退。   赵衍独自坐在书房里,若有所思。   -   季岚熙新婚之后,在王府内待了几日,这几天赵衍一直宿在书房,兜兜转转,两人不曾相见。   倒是乡下庄子里有几位管事,打着笑脸来见这位肃王妃。季岚熙只愕然赵衍居然想让她管家?古时候女子管家宅内事,但季岚熙和赵衍这种假夫妻,还有一层仇人关系,他也敢放开手让她管财政大权?   见到账本后,季岚熙终于明白了。   “这个月的两百石的禄米、彩钞,竟是都用完了?”她扶着额,一脸的肉痛之色,肃王的俸禄比起一品内侍季盛高了整整两倍!当然季盛不靠俸禄吃饭,自然有底下的人把大把的金银奉上。但这两百石约等于现代的十吨!整整相当于十吨粮食的财物,赵衍不到月底就花了精光?   他是什么,饕餮么?专吃银子?   府上的管家陪着笑脸道,“王妃,这… …您也是知道的,本月您和王爷大婚,开支不少。再加上王爷买了一些… …小玩意儿,也花了一些。”   季岚熙只把玩着皓腕上的翡翠镯子,娇俏的眼睛眯起,嘴上装作少女似的好奇,一脸天真地问,“哦?那王爷买了什么,竟花了这么些银子?”   她见管家大腹便便,穿着蜀锦的衣裳,一看便知道这几年贪了不少。恐怕也是借着赵衍买东西的名头中饱私囊,更别提所谓的肃王婚礼,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次晚宴,怕是有些富商的宴会都比这豪奢呢!又能花几分银子?   管家点头哈腰,“王爷四月初的时候买了一只黑紫蛐蛐大将军,花了银千两,又在胡同得了一对会说话的八哥,银千两,自鸣 洋钟一座,金百两… …”   季岚熙听的有些瞠目,无怪舒贵妃从来没正视过赵衍,太子和瑞王也没把这个三弟视作竞争对手,实在是赵衍一副浪荡公子哥儿的做派,隐藏的太好、太深。   管家见她娇娇柔柔,眼珠一转,就扯着嗓子嚎了起来,“王妃,实在不是小人拿不出府内的银子,就是有千石的粮米,便也不到月末就没了啊!… …”   那榻上的美人一脸的愁容,“好罢,看来咱们王府内是亏空已久了。”管家心中一喜,连连点头道:“王妃明察!王妃明察!”心中却暗自嘲笑,这么个小小妇人,初来王府也敢插手内宅?也别怪水深,吃了一个软钉子。   他这么想着,又想到本月又有百两银子入了自己的口袋,不禁脸露喜色,把腰板挺的更直了一些。   “既然如此… …”季岚熙用手半支香腮,嘴角露出甜美可人的笑容,忽地厉声喝道,“来人!给我打杀了这个背主的奴才!”   杨裴从屋外一闪,便扭了管家的胳膊,把他整个上半身子抵在地上。管家痛的鼻涕眼泪直冒,大声喊道,“王妃为何要罚奴才!奴才在王府当差已经二十多年了,肃王爷可是我看大的!您不能… …”   季岚熙冷笑一声,缓缓地直起身子,眼中露出丝丝煞气。   赵衍,我今日便送你一礼,你可要接好了! 第10章 以身饲虎 剑鸣   “王妃,奴才对王爷忠心耿耿… …您要打杀了我,也得让我去见了王爷之后才行!”管家肥胖的身体在地上不断蠕动着,一双小眼睛不断惊恐地看向季岚熙。   满枝上前一步,大声道,“你在这嚎什么丧呢!大喜的日子,王府里还容你放肆!”说完便从荷包里取出一块碎布,团成一团直直地塞到管家嘴里。   管家从进王府以来都是别人对他毕恭毕敬,王爷不管家事,除了取钱用,便是他自个儿在王府里狐假虎威。今日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堵了嘴,气得他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差点没撅过去。   季岚熙垂下眼帘,只慢悠悠地喝月明给她呈上来的香片。管家在地上“唔唔”地扭动,鼻涕眼泪流下一大把,可怜极了。好半天见王妃也不理他,自己也没了力气,只好渐渐安静下来。   “这般,我们能好生叙叙旧了么?”   少女娇娇柔柔的声音传来,那声音又脆又清,如同山涧里的清泉汩汩,在管家耳中却无疑是催命的恶鬼,他连忙点点头,期冀地看着季岚熙。   季岚熙把茶盅放在桌上,微微俯身,眼神温柔,暮春的阳光照在她的脸庞上,更显得皮肤通透,“那我问你,为何你刚才说王爷买的小玩意儿,没有入账呢?”   杨裴把塞在管家嘴里的破布扯了出来。他劫后余生般的喘着粗气,好半天才说道,“不是奴才不想给王爷入账… …而是这处花销太多,人多口杂,会有损王爷威严啊王妃!”   说罢脸上做出心痛之色,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个管家是个一心为主的忠仆。   威严?赵衍现在在京中哪来的威严?   季岚熙半倚在榻上,冷笑道,“好啊,王爷平时爱买什么,便由着他买些什么,若是有不够的,我便拿嫁妆填补就是了。”   “只是我的嫁妆,怕是养不起你个贪心的恶奴,嘴上口口声声说着为王爷,心里面巴不得能多去库房取银子给他使呢。王爷的开销不入账,便是你说取多少,就取多少,一次多支几百两银子,一个月也能有千两进你自己的口袋!”   嫁妆是女子的私产,一般不会动用,可以由女方自由支配。若是一个宅邸真的要到用女子嫁妆的地步,那说明离倾覆不远了。季岚熙这番话说的是极重,大宅人家,内外上下贪的事不少,人性如此,买菜的婆子每次还贪几个钱呢,只要不过分,主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   只是这管家的手伸的太长,已然伸到王府的钱袋子里了,也不怪主子把他的爪子砍掉一双。   管家见她疾言厉色,说的件件都是事实,不禁大为后悔见季岚熙是个年轻妇人便轻视她,只瘫倒在地上,嘴上嗫嚅着,“奴才、奴才… …王妃饶命,王妃饶命啊!奴才愿意把银子全都还到府上,只求王妃放奴才,放过奴才吧!”说罢便“碰碰”地在地上磕起头来。   大郑律法,不得私自惩罚打杀家奴,违者徙千里。只是能养的起奴仆的家里大部分有权有势,和官家说一声便不会被追究责任,因而季岚熙今天若真的要杀了他,也就是一句话的事,谁会来找肃王妃的麻烦呢?   季岚熙的目光凛冽,“想让我放过你?也可以。”她的手指缓缓地敲击着几案,每一下都好像敲在管家的心上。   过了半晌,她才懒懒地开口:“若是今日你能把这些年来吃到嘴里的银子全吐出来,我便饶你一条小命,怎么样?”   管家见命能保住了,哪还管什么银子不银子的,连忙磕头谢恩道,“奴才这就去!这就去!”   季岚熙对着杨裴比了个手势,点了点管家,再将拇指与食指交叉。这是锦衣卫内部的密语,意思是如果有情况,就把他做掉。杨裴点点头,拎着管家的衣领就出去了。   这件事未必赵衍不知道,肃王在外素来是以不学无术闻名,要是收拾了管家,未免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今日自己既然嫁入王府,替他收拾内宅自然理所应当。   总不能一个诺大的王府,王爷和王妃都是草包吧。   满枝在旁边笑的欢快,“这管家,终日打雁竟被雁啄了眼。我们小姐不知收拾了多少这样的掌柜的和管事的,手段高明的比他多了去了!嘁,关公面前耍大刀!”   季盛的钱素来是季岚熙在管,财富之巨,未见者难以想象。季岚熙只取那些钱来做生意,近些年来又开始造私 船出海,开销更多,船现在在远洋,还有一年多才能回来。这上上下下的几十位管事的,都对季岚熙负责,管理的难度又岂是一个内宅可比的?   季盛也不知道这孩子是被穷怕了还是怎么的,一副小财迷的样子,和貔貅似的只进不出,久而久之也就由着她胡闹。   季岚熙笑着说,“且看看他能吐出来多少,这银子,便是我送给王爷的一份大礼了。”   我以后要送给你的礼,只怕还要更多更好呢,就看你能不能吃得下了。   … …   杨裴带着一众侍卫到了管家的宅子,只见那是一个三进的大宅院,气派无比,能与京中五品官吏可比。再进府一查,足足有十万两雪花银和各色彩钞堆在库房,看来是管家这些年贪的家私。便领着人一箱箱的抬回王府。   有老百姓见这阵仗抄家似的,连忙上前打听,知道是肃王妃收拾了这恶奴后,直跪地大呼王妃大恩。原来这管家平日里欺男霸女,勾结官府侵占农田,没少做坏事,今日王妃收拾了他,便是为百姓出了一口恶气了。   杨裴稍稍安抚了众人,只道王妃会主持公道,把土地钱粮散给大家。   从此这巷子里便流传着一位“青天王妃”的名号,此为后话,暂且不谈。   -   赵衍一进府,见府上诸人一片兵荒马乱,便皱着眉问道,“这是何事?”   他身边的小厮罗松悄声说,“王妃今日查处了大管家贪污,听说从府上搜出了整整十万两银子呢。”   赵衍准备去书房的脚步一顿,查抄管家,她是想做什么?因为自己没有宠幸她,所以换个方式立威?   管家的贪污是赵衍有意放纵,不过季岚熙刚来王府就出手如雷霆一般,是季盛授意,还是自己有意为之?   今日不见她,是不可能了。   这厢季岚熙正在查抄出来的箱子上贴封条,这箱子里满满当当地装着雪花银,一共足足有大几十箱。正当她贴的不亦乐乎的时候,忽地外面有人通传,“王爷到!”   她心中当下一凛,蓦然抬首。   一人身着玄色长衫,逆光站立。正是赵衍,他自京郊校场跑马回来,深青色的鬓角还带着些许汗珠,浑身上下蒸腾着男儿特有的热气。   大抵是马上就要就蕃,也不必再多加掩饰,赵衍平时嘴角含的笑意消失了,只显得面部线条冷硬如钢铁。   他只上前一步,气势便更盛了一分,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一排排箱箧,然后在季岚熙的面庞上,停住。   季岚熙顿时觉得像是被什么大型猛兽盯住了,浑身一僵,她见赵衍的眼睛,漆黑如墨,在阳光的照射下也仍是夜般的黑,叫人根本看不出他心里的情绪。   季岚熙先对赵衍福了福身,柔声道,“夫君。”然后打发屋里的丫鬟婆子出去,在杨裴经过身边的时候,她轻声说,“不要让旁人接近这间屋子,违者,就地格杀。”   女儿娇小,声音虽轻 ,杀气却重。   这一番话并没有避着赵衍,他的神色无异,仿佛一位王妃说出这样打打杀杀的话是理所当然一般,只淡淡地瞧着季岚熙的动作。   杨裴领命而去,房门窗户一并关上,就显得这诺大的屋子阴暗而幽深,没有一丝人气儿。空气里十分安静,两人都不作声,只一个眼神锋锐,一个脸上含笑。   季岚熙等了半响,见他没有质问自己的意思,笑着先开口说道,“夫君想要问什么便问吧,岚岚知道的,一定知无不答。”   赵衍见她浑身紧绷,脸上还要堆出笑意,这季家女也有一番养气的好功夫。   他没有移开眼睛,问道,“季盛派你来做什么?”   季岚熙笑着说,“不是父亲派我来的,而是岚岚自个儿来的。”她盯着赵衍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王爷潜龙在渊,位居九五。只要是个明眼人,便也知道跟谁了。”   一声剑鸣。   喉咙处传来丝丝钢铁的冷意,温热娇嫩的肌肤已经微微陷入到锋刃之中,泛起一道红痕。   是剑。赵衍的佩剑。   赵衍的身材瘦削,且高。他在用剑抵着季岚熙的喉咙时,微微低下头去,看着她惊恐瞳仁里映出的自己,面无表情。两个人的发尾交缠,炙热呼吸交织在这方狭小的空间,缠绵如同交颈的鸳鸯。   他的眼睛中泛起红色的血丝,低低地在季岚熙耳边吐出几个字,声音笃定,“你在寻死。” 第11章 初步合作 求王爷放我们父女一条生路……   季岚熙只觉得那剑刃中的寒芒一点点渗入皮肤里,随着血液流动送往浑身各处。她轻轻地打了个寒颤,喉咙里莫名泛起一阵血腥味。   四周静极了,她只能听到自己“咚咚”的慌乱心跳。   点破赵衍欲图造反的秘密,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她闭了闭眼睛,刹那间动荡的心绪便平静下来,随即微微踮起脚尖,完全不顾剑刃又在皮肤里陷入几分,抹上鲜艳口脂的红唇小心地贴近了赵衍的耳垂,她温热的呼吸打在赵衍的身上,有些痒。   “良禽择木而栖,鸟儿都明白的道理,岚岚又怎不知道呢。”季家女的声音柔软,甚至还带了一丝委屈,“我父亲便是出于草莽,时常教我人生唯需藏拙二字,在家里便对夫君多加赞赏。”   “夫君是知道的,我父亲素来与陈昌黎不合,与瑞王合作也不过是时势所迫罢了。见了王爷这样的真英雄、真男儿,自然有惜才的意思,才让我嫁给夫君,自己在朝堂上替夫君周旋,打压太子。”   赵衍的手腕未动,看着她开阖的红唇,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这便是好话坏话都让她说尽了,季盛自己犹豫不定,想押注的两个皇子身上,竟被她生生说成表面支持瑞王与太子周旋。   季岚熙见他的手腕不动如磐石,没有丝毫收剑的意味,她盯着他阴沉的双眸,继续说道,“权势虽好,可却高处不胜寒 ,季家想要的,不过是活着罢了。无论太子或者瑞王哪个成事,都会视我父亲如眼中钉肉中刺。”   “岚岚愿献上季家所有家业,军费、物资、马匹、美人… …只要王爷需要。唯独有一件事恳请王爷,只待在王爷事成之后,能够放我们父女一条生路。”   赵衍眯了眯眼睛,“既然想要活着,为何不现在急流勇退,不过是依恋权势,放不下罢了。”   他的眼神冰冷而考究,如鹰隼般直视她的双眼,让人直在这种重压下移不开视线。   季岚熙摇了摇头,目光清澈,“若真的有这么容易,我便带着父亲跑了,还哪里用的上嫁人呢。只是王爷且看看,致仕还乡的老臣又有几个是能够善终的,今日他卸了东厂与锦衣卫的担子,明日便能死在家里了。”   权力对于身处高位的人来说即是枷锁,又是一种保护。季盛在朝里树敌颇多,不是想要激流勇退就能退得成的。   蓦地,她又补充了一句,“王爷就蕃辽东的旨意恐怕这两日就要下了,天高路远,王爷就如金鳞入海,又有何惧呢?”   赵衍见她神色平静,不紧不慢地说出这番话,就知道她心中有所依仗。   季岚熙身死,季盛必定会有所动作,知道合作事败。他潜心经营多年,在朝中虽有暗线,想动季盛却是得把这几条线都舍了,功亏一篑。暗钉要动,也不能这个时间动。   内臣勾结皇子乃是死罪,季盛再愚蠢,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嫁女便是一个暗号,把他和赵衍绑在一条船上,两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万岁若得知肃王谋反,又怎么不会疑心季盛把季岚熙嫁给肃王的目的?   若真的事成,季岚熙也许可以活,不过权宦季盛必须铲除。他漠然地想,父皇能力不足,才使宦官权倾朝野,遗毒又何止百年?今日不杀季盛,明日便有许许多多个施琅一般的忠臣,不是战死沙场,而是因为权力斗争而死。   那剑锋一点点、一点点地从季岚熙的脖子上移开,直到缓缓入鞘。   季岚熙吁出一口浊气,指尖微微颤抖,她才发现背后的冷汗竟把里衣浸湿了。   赵衍其人,在原著中就是一位杀伐果断的皇帝,根本没有手下留情这一说。   她不知道赵衍现在的势力发展到什么程度,不仅原著没写,就连她自己的商行,季盛的锦衣卫都没有查出什么来。愈是神秘,季岚熙就愈是对他忌惮几分,也不敢贸然改变原著剧情对他动手。   两人电光火石之间,心绪流转,竟然一同搭成了某种共识。   她向赵衍一拜,道,“辽东一行,岚岚也是要同去的。季家的心意,夫君到时便知道了。”   赵衍的态度冷淡,并没说话,只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她,便推门匆匆离去。   季岚熙晃了晃,浑身上下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   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赵衍现在就算不 视自己为盟友,也能默许她提供季家的帮助。   思来想去,能够讨好这位王爷的,除了军费技术之外,也就唯有美人了。毕竟原著里,赵衍把什么草原公主,前朝贵女纳了个遍,后宫堪称美女全图鉴。   想到这里,季岚熙握住了神色惊慌的月明的手,目光坚定地说,“传话下去,择选品行优秀的美貌女子,我要为王爷纳通房!”   -   肃王府现在是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一听到肃王妃嫁过去不过几日就要为王爷纳通房,京中贵女圈就把这件事跟笑话似的传遍了。   左丞家内,沈婉若正在和严秋晨一起绣荷包。两个人在宫宴之后交往甚密,现在更是闺中的手帕交,严秋晨的父亲也对女儿能搭上季家十分满意。   严秋晨把季岚熙要为肃王纳通房的事和沈婉若说了,一脸的打趣道,“我看啊,你父亲还是最疼你。正妃算什么,到了肃王跟前儿不也是不得意么,不像是瑞王啊,最会疼人了!”   沈婉若一把堵住她的嘴,娇羞道,“胡说什么!什么疼人不疼人的!”   季盛前两日刚求了万岁,下旨把沈婉若给瑞王做侧妃。   本来是天大的喜事,沈婉若用帕子半掩着脸,心中却总有一丝动摇。   太子和瑞王无论哪一个,都有机会登得大统。季盛不把长女嫁给瑞王,反而让她这个刚来的次女得了便宜,难道他所谓的爱女心切,都是装出来的?   … …还是说,他更看好肃王?   沈婉若又立即否认了自己的想法。瑞王有皇上的喜爱,有高贵的母家,肃王又有什么呢。   她原本清秀的面庞上忽地闪过一丝嘲笑。   季岚熙… …我便等着,你在我殿下跪拜叩首的那一天! 第12章 江山美人 美人和钱二选一   季岚熙命人叫了几个牙婆子过来,消息已经放出去了,肃王妃要在房中填几个丫鬟。常人听了不过一笑了之,只有那稍微动些心思的一想便明白,王爷和王妃新婚燕尔,王妃却突然要买几个美貌丫鬟做填房,这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看来是这位新的肃王妃惹了王爷的厌,才出此下下策,用别人来拉拢王爷的心思喽。   因此今天这几名牙婆子也是跃跃欲试,要是谁家的姑娘能被王妃相中,那回去她们的脸上也是大大有光。   季岚熙找的都是京里有名的牙婆,她侧着头,半只手托香腮,笑着说道,“各位妈妈都抬起头来说话吧。”   几名婆子还是第一次面见王妃,直紧张的不知说什么是好,见她语气和善,没有趾高气昂的样子,便迟疑地抬起头来。   这一看,众人暗暗咋舌,心中直道果然是三人成虎,京中人都传是肃王妃貌若无盐,脸黑的如夜叉一般,肃王新婚撩开她盖头时竟被吓的摔了个跟头,一路落荒而逃宿在书房里,发话再也不想见到王妃。   今日一见真人,才知道肃王爷得有多高的心气儿,连 这样的美人也避而不见。她们手里的姑娘,虽然能歌善舞,温柔小意善于服侍人,但要找出一个比王妃还美的,恐怕是难了。   一名牙婆打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不知王妃是想找个什么样儿的?老身家中是养了几个才貌双全的姑娘,不过也只能称得上是清秀,美貌上嘛… …”   季岚熙想了想,原著里除了沈婉若外,赵衍好像真的没对后宫动过什么心思,不论是活泼热情的草原公主,还是成熟妩媚的前朝之女,都是后来锦上添花用的,远远比不上沈婉若这个少年时的白月光。   只是有一位除外… …那就是皇后张氏。张氏是赵衍在辽东时的旧臣的女儿,温婉贤淑,有母仪天下的风范。赵衍对她也十分尊敬,两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因而不管后期沈婉若如何努力,都只是贵妃,达不到皇后之位。   也就是说,赵衍喜欢的可能是贤妻良母类型的?这位陛下还是真的出人意外的纯情。   季岚熙含笑道,“各位妈妈们手里有没有蕙质兰心的女孩?也不要多美丽,只要贤淑这一点便好。”   诸婆子见她也不要美人,便都松了一口气,“老身这里有几个原来是官宦人家的好女孩,本来是准备调.教一番送入教坊司的,若是王妃相中了,便给王妃留几个好的。”   “官宦人家?是哪家的女儿?”季岚熙疑惑,只有犯了大罪的臣子才会受到祸及家人的刑罚,男子为奴,女子为婢,打入奴籍,子子孙孙永世不得翻身。   那婆子打着哈哈,含含糊糊地说,“是… …哪位领兵的将军吧,老身又哪里懂得朝中的事呢,不过是为人做事罢了。”   是施琅!季岚立马坐直了身子,眉间微蹙,不对,施琅的家眷皆已被处刑,必定是不能活了。   能活下来进教坊司的,怕是施琅旧部的家眷,还不能是直系,而是被牵连进来的。   季岚熙只略略一想,“妈妈们手里有的这些姑娘,有几个就给我送来几个,只是有一样,必须把她们的奴籍一并带来。”   婆子们见她答应的爽快,连价都没还,不禁心中暗喜。也是,堂堂一位王妃,又怎么会差她们银子,连声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老身这就把女儿们带过来,给王妃过目!”   施琅是忠臣,死得冤枉。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万岁觉得他功高震主,他就算是不想死,也不得不死。   左右不过是要买人进来,不如与这位将军结个善缘,想必他在天之灵,也不愿旧部的家眷受到牵连。   过了半晌,婆子便回话说把人带过来了。季岚熙传她们进屋,娉娉婷婷进来几位少女,各个都是十七八岁的模样。月明从婆子手里接过那一叠奴籍,把几百两银票塞到她手里,这交易就算完成了。   季岚熙只坐在榻上,淡淡地对她们说道, “我知道你们都是官家的小姐,只是世事无常才沦落到如此境地。我身边不缺丫鬟,因此你们可以有两种选择,去留随君。”   “一是留在王府做工,会刺绣的刺绣,会扫洒的扫洒,我会叫人去了你们的奴籍,重新变成良民。二是去做王爷的丫鬟,机会如何,便靠你们自己把握了。”   那十几位少女面面相觑,不敢相信竟然有这样的好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从官家小姐变成教坊司的乐女,很多人经受不住这样的折辱,跳井死了。剩下的大部分活着的都已经认命了,没想到现在还有能恢复良籍的那一天!   众女哀哀哭泣起来,跪拜在地谢王妃大恩。数来数去,最后有两名自愿去伺候王爷,季岚熙自然是懂得她们心中所想,由奢入俭难,如果真的能受到王爷喜爱,诰命还是值得去搏一搏的。   季岚熙叫过那两个,细细地看过她们的品貌,皆是姿色上佳。也不知道赵衍喜不喜欢,一时半会儿的找不到更好的人选,就让人把她们先送到书房准备伺候王爷读书。   绿衣捧砚,红袖添香,季岚熙光是想想也有点眼馋了。   啧,从哪里找她这样落落大方,还主动给王爷找美女的正妃。赵衍遇到这么一个,只管偷着乐吧!   月明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眉间满是焦急的神色,道,“王妃何苦这样做呢!王爷和您刚刚成婚,彼此之间还不熟悉,自然有好的时候,您现在… …”   这事隐秘,即使月明是她的大丫头也是不能讲的。季岚熙压了压手掌,做出让她安心的手势,落落大方地说,“我看王爷最近读书辛苦,夜里读书伤眼,寻几个会读书的丫鬟读给他听了罢了。”   赵衍读书,你们和冤家似的从来都不碰面,又知道他读的是哪门子书?   月明见她古灵精怪的模样,知道自己小姐心中有了打算,也就无奈地随她去了。   -   是夜,赵衍刚从校场演武回来,他身着厚铆接板锁甲,左臂搭弓,鼻梁高挺,剑眉下是一双鹰隼般的眸子,正有一番少年将军的抖索气派。   他先是迈步进入小书房,忽地脚步一顿,停在原地。   赵衍瞥了一眼桌角,烛火摇晃,那里的龙马麒麟四足香炉真蒸起渺渺的烟雾,香炉烧的是合香,有白芷、甘松、杜蘅,唯独不应该有女子的脂粉香气。   他见那日季岚熙被剑抵住脖颈仍然侃侃而谈,还对季家的所谓合作隐隐生出几分兴致,没想到今日就埋伏在书房里想要勾.引他,用一个人换两个人的命,未免太过简单了些。   赵衍看向屏风的方向,沉声说道,“出来。”   屏风后的呼吸像是窒了一般,她只躲在屏风后面不出来,玩那套卖娇的把戏。   赵衍的眉间有些愠怒,锁甲发出金属相接的脆响,他冷冷地说,“别让我说第二遍。”   一名红衣女子这才从屏风后快步急出,低着头 跪在地上,“奴婢参见王爷!”   待女子抬起头来,赵衍看清她的容貌之后有些怔然,竟然不是季岚熙,也不是家中的哪个丫鬟,看起来十分面生。   女子的容颜秀美,眼神哀婉,柔声说,“奴婢是王妃新买来… …伺候王爷读书的,请王爷收了我吧。”   说罢香肩半露,目光含泪,更惹人怜惜。   季岚熙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赵衍皱眉,红粉骷颅,不过弹指一瞬,自己又不是那些个色中饿鬼,又何须这些外物。   这季家女空有一番好心性,只是跟了那个奸臣的父亲,从来都不用在正地方。   他对那女子冷声道,“你去回了她,以后不要放人进书房。”便拂袖而去,独自进里屋宽衣了。   只留那女子跪在地上银牙紧咬,可惜自己没能抓住王爷的心。   -   季岚熙听到被送到赵衍书房的丫鬟竟被他赶了回来,目光微闪,不禁有些惊讶。她记得赵衍并不是不好女色啊,否则又哪里有哪些充盈的后宫,总不能因为她穿书过来就变了吧。   女子在地上不住抽泣,只说“王爷连看都没看一眼,自己对不住王妃的厚爱”云云,季岚熙让月明带她下去,也消了她的奴籍,放在府里做工。   她又重新坐下开始细细地捋赵衍的生平时间线,送礼要投其所好,一口气乱送的话怕是要招人厌烦了。   原著里去辽东之前,赵衍除了与沈婉若暗生情愫之外,确实只有季岚熙一位实质上的家眷。只是去辽东之后纳了好几位,其中有未来的皇后陈氏,在他称帝之后,又纳了前朝的大臣之女做妃嫔,还有高丽、奴尔干督指挥司藩国的公主等等。   赵衍对这些女子当然不是真爱,而是势力双方联姻。   季岚熙思索了半晌,是了,他这种天生的帝皇,又怎么会轻易动心,除非有利可图,赵衍是不会随便宠幸一个女子的。   这次是她错了,把这位九五至尊想的过于简单。   现在赵衍最缺的,正是军费这一样。   “既然不爱美人,那我便提前送你能打下江山的钱好了。”她卧在榻上,轻声说。 第13章 在下不才 我只是一个阉狗党羽罢了……   皇城根儿底下,安庆街一直是三教九流的汇集处,里面打尖住店,喝酒呷妓,说相声的变戏法的走镖的,应有尽有。贵人们嫌弃这地方穷人多,味臭,也有些纨绔子弟来老安庆凑个热闹,好玩么。   此时季岚熙在安庆街醉香楼的雅阁内。   她穿着黑色长衫,头上低低压着一个竹斗笠,上饰黑色面纱,悠哉悠哉地坐在矮榻上。面前的锅子里咕噜咕噜地滚着红油,桌上一盘盘肉的纹理如同粉色大理石一般,那羊肉被片的薄如蝉翼,她只要夹起一片在滚水里一烫,肉便熟了。   京中人皆知,醉香楼有“火锅”这一道菜,红遍大江南北。   尤其是士人们,独爱火锅。这火锅不像以前的锅子,虽然都 能煮食,但细节之处却大为不同。比如醉香楼独有一种名叫鸳鸯锅的,左边是蕃椒汤,佐上红油,颜色鲜艳,让人食指大动。冬日里吃上一顿浑身便大汗淋漓,甚是畅快。   右边则是鸭汤或是蘑菇汤,专为不能食辣的人准备,也是以高汤提鲜,滋阴养肾,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最重要的是,有很多平日里能煮食不能煮食的蔬菜肉类,一进入火锅便变得别有一番风味。士人们称赞其“肚量虽小,内纳万物”,有君子风范,不少人都写了什么“咏火锅”、“冬夜食锅”等等诗词书法,更让火锅的流行更上一层楼。   有的读书人囊中羞涩,朋友几人凑出一串钱来,在醉香楼买一个锅子,几个人边吃边聊,也算是一件乐事。   醉香楼的大掌柜仇元纬正小心地侍立在侧,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材精干,留着一把美髯须,一看便是一位精明的生意人。他紧张地看着季岚熙把那块肉往料碟里沾了沾,然后放入口中。   季岚熙只觉得这块肉又鲜又香,入口即化,红油辣的地道。她把这块肉咽了下去,对着仇掌柜笑着点点头说,“不错,后厨的大师傅手艺又长进了。”   仇掌柜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道,“这是上回东家好不容易来吃一回,觉得底料还不够香,让大师傅在里面加入莲子、芡实、丁香等香料,师傅日思夜想,一试,果然便成了。”   季岚熙擦了擦嘴,把筷子放下,问道,“这些日子的进项如何?”   仇掌柜的神色一凛,“去年一年我们这家店的利润便有银五万两左右,若是整个北部十三家加起来,怕也是有二十万两了。”   季岚熙点了点头,掌柜说的是纯利,对于一个大酒楼来说,也算是很高了。   “我想从账里面提出十万两银子,送往辽东。”她说,“你和盛兴商行的万掌柜商量一下,谁的年成好谁便出大头。”   仇掌柜是个实诚人,想都没想便说道,“老万那里今年年初从泉州出了三支宝船,货还在柯枝国,怕是明年才能回来,账面的银子不多,我就给东家出这个大头吧。”   盛行商行和醉香楼是季岚熙最重要的两个产业,也是她留的后手。   事实证明富二代创业确实很有优势,穿书后的季岚熙对此深有体会。前世她想做点生意,因为资金不够怕赔钱而束手束脚,虽说创业也成功了,但总不太痛快。   这一世她只从府里拿了初始资金,重金砸出十几位勤劳能干的老掌柜,反正不差钱,赔了就赔了,多少钱都有季盛兜底呢。掌柜们各干各的,年末再举行述职大会,这网络便慢慢铺开了。   若现在依旧按照原书的剧情发展,赵衍称帝,季岚熙还是不能达到与他平等谈条件的地步,她便打算带季盛远走高飞。大郑虽然禁海,但仍留有三个港口,民间也是私船不 断。   泉州那里有她的船,大海茫茫,一但出海,即使是大郑的火炮船来追也寻不到的。只需要月余,就能到达爪哇和苏门答剌等国,那时候赵衍再想找人,就真是大海捞针了。   忽地底下突然爆发出一阵阵的掌声,不时有人群轰然叫好,“说的好!”“气煞我也!”的声音不绝于耳。   季岚熙侧耳细听,仇掌柜在一旁搓了搓手掌,颇为尴尬地说道,“东家,是那群儒生,有事没事都来一趟,在楼里高谈阔论的,您也不必放在心上... ..”   季岚熙倒是有些好奇他们正在那说些什么,便叫他把墙壁上的推窗打开。   只见一楼内不知道何时围了一群人,中间一桌有几个儒生正围着火锅高声说着什么,其中站起的两人情绪激动,脸涨得通红,肢体动作之剧烈怕是要把大袖给挣裂了。   “… …御史一片忠心,上书奏请陛下,不能让阉人惑乱朝纲,以权谋私。” 黑衣儒生高声道,“没想到却被季盛脱了裤子,在文武百官面前露出屁股,打了整整二十大板!这不是没天理了么?有人去寻礼部尚书,让他为御史主持公道,你们猜他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众人问道。   “他说:‘何事多言,止香茗耳。’好啊!御史被阉狗平白打了一顿,他不上奏万岁爷请愿不说,还嫌别人多事,只在那里喝茶说笑!我看啊,礼部尚书早成了阉狗的干儿子了!”   季岚熙面上顿时一痛,季盛确实喜欢收干儿子,不过礼部尚书那老家伙今年五十多岁,比季盛还大了十几岁,头发都花白了,以后见到她是不是还得叫一声长姐?   她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算了,大可不必。   底下一片哗然。   另一白衣儒生也接话道,“季盛还有所谓的一众义女,竟然都嫁给皇子皇孙!大家想想,阉人哪里来的孩子?不都是从养济堂抱来的卑贱血脉,这不是要污浊我大郑赵家的血统么!阉狗阴毒至此,实在该杀!”   “该杀!该杀!”众人齐声喝道。   楼上的季岚熙唇边露出一丝冷笑,这群酸儒真能给自己脸上贴金。还赵家的高贵血统,赵衍的族谱上数不出七代,他家祖上就是一个杀猪匠!专门帮村人杀猪的,后来乱世出枭雄,这才成了开国皇帝。   赵衍祖宗说不定还和季岚熙祖宗一起种过地呢,都是泥腿子,谁比谁高贵啊。你要是吹吹神祖皇帝英勇还行,吹血脉那当今万岁都得脸红。   那黑白两色儒生此时被这欢呼声震得两眼发红,飘飘然仿佛自己就要已经做了正本清流的名臣一般,恨不得马上拔剑冲上金銮殿,斩了奸臣季盛的狗头,然后再在万岁面前以死明志。   名垂青史,也不枉自己托生成人这一遭了!   “实在可笑。”   忽地有一道刺耳声音传来,把儒生们从幻想里拖了出来。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是一 位带着黑斗笠的人坐在二楼雅座,长衫仍不掩身形玲珑,再听她声音清脆,一看便是个跑出家里出来见世面的小娘。   大郑民风开放,虽然女子一般被拘束在家里,但偶尔出门逛街也是常有的事。   黑衣儒生冷哼一声,竟有人敢当面反驳自己,硬邦邦地说,“这位小娘有何高见?说来听听。说的不好,莫要怪大家笑话你头发长见识短了。”   那黑衣女子从碟子里捡了一颗花生米吃,撩开纱幔,露出一截白皙的小巴和丰润的红唇,令众人心弛神往,不禁在心中想象这是一位什么样的美人。   只见她不紧不慢地大嚼完那颗花生米,又颇为不雅地擦了擦嘴,这才慢悠悠地问道,“我问你,约束万岁的便是贤臣,比如陈昌黎大学士,放任万岁的便是奸臣,比如宦官季盛,对么?”   黑衣儒生傲然道,“正是自然。读书人自然要匡正天下,克己复礼,为陛下分忧!”   那楼上的女子道,“这便是了。这位兄台口口声声说阉狗弄权,陷害忠良,我就想问问,那么多忠良因季盛而死,怎么从没见陈昌黎老学士去金銮殿向万岁跪上一跪呢?老学士是贤臣,也是国丈,他一跪,万岁心中总要有几分考量吧。奇怪奇怪,可见有些人嘴上说的都是主义,心里想的都是生意罢了。”   此时的司礼监和文官集团刚刚分庭抗礼,远达不到东厂独尊的地步。东厂是为陛下办事,说句难听的,陛下想杀谁,东广便得杀谁,陛下铁了心的想保谁,东厂想动也不能动。陈党则是为了自己的世家办事,先保护自己的利益。好还是坏,双方不过半斤八两而已,屁股决定脑袋。   因而施琅案,其实就是陛下的意思。陈昌黎这样的人精又怎么不会不知道,既然是陛下的意思,他又何苦为一个将军惹了陛下的厌烦,只管闭门不出就是了。   话里话外,暗示施琅被杀一事,寻常百姓听不懂,他们这些读书人又怎么听不懂?   “你你你… …”黑衣儒生颤抖着双手,“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妄议朝政,你是何人!”   “我是谁?”那女子冷哼一声,把纱幕掀起,露出一张芙蓉面来,“小女子不才,区区一个阉狗党羽罢了!” 第14章 这是凤凰 还是鸽子?   那书生听了一惊,神色古怪地问:“你是谁家的女儿?”   真是奇哉怪也,平时他们在醉香楼里大骂季盛,便是有阉狗门人,听了也是要羞愧地掩面而逃的,怎么今日跳出一个小娘,偏偏还伶牙俐齿,叫人反驳不得?   季岚熙也懒得理这些个酸儒,只对着仇掌柜点点头道,“今日我就先走了。钱章是送人用的,不知道什么时间来取,如果他来了,只把银子给他便是。”   两人出了雅阁拾级而下,仇元玮在她耳边小声说,“东家不必理会这些儒生,他们都有功名在身,各个恃 才傲物,就是礼部尚书来了也是要骂一顿的。”   那是自然,如若不早早与季盛和阉党划清界限,只怕等真的做官时再站队就为时已晚了,他们又怎么能获得陈昌黎的赏识呢。   季岚熙把玩着手里的钱章,由拇指大小的纯银打造,做成凤凰的造型,还是她亲手画的。钱章只在盛兴商行和醉香楼里内部流通,相当于现代的银行卡,只要持有者随便在哪一家季岚熙手下的产业出示,便能从账面上提出十万两银子来。各大掌柜的不认人,只认章。   仇掌柜又道,“银子的事情,也请东家放心,不到五日这事便能办成了。”   那书生见季岚熙根本不理会自己,醉香楼神出鬼没的大掌柜又站在她后面毕恭毕敬,不禁心中大为恼火。直叹季盛弄权还不够,居然连百姓商业也要染指,又听到掌柜嘴上说着什么“银子”长“银子”短的,顿时觉得是眼前的这个小娘靠着季盛狐假虎威,欺压百姓,收取孝敬。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黑衣书生冷哼一声道,“这位掌柜的不要害怕,是不是这个小娘借着阉狗的名头向你收取孝敬?今日某几个在此,你只把实情说出来,就算是去路门敲登天鼓,某也愿意为你主持公道!”此时他心中已经隐隐猜测出这名女子是谁,不过那又怎么样,一个女眷在酒楼里抛头露面,也还好意思说出自己是王妃。   众人一听,只是阉党门下的小娘也能欺压一个大酒楼的掌柜的,可见其他党羽又是如何嚣张!又想起锦衣卫和东厂欺男霸女的传闻,纷纷义愤填膺:   “对!掌柜的不要怕,有陈举人为你撑腰,怕她做甚!”   “阉狗实在可恨!”   “敲登天鼓也算上我一个!”   一时间醉香楼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仇掌柜有些瞠目,这是哪跟哪儿啊,只怪自己没寻个清净地和东家说话,他苦笑着说,“诸位,诸位,这不是... ...”   季岚熙摆了摆手,叫他先别说话。   她简直要被这群酸儒逗乐了,有这样的好口齿,不去朝堂上与他们最恨的阉党一决高下,偏偏只在酒楼茶馆里大肆辩论。稍稍有不合他们观点的就被扣上阉党的帽子,也不管青红皂白,先站在道德制高点处批判一通再说。   季岚熙双手环抱,站在原地,冷冷地说道,“阁下既然有这般颠倒黑白的好本事,应该早早拜倒在阁老门下,与阉党决一死战才是。我们东厂便没有你这样的人才,才遭致文人唾骂。若是阁下什么时候想通了来东厂任职,东厂必将扫榻相迎。”   有持中立态度的民众听到这小娘的伶牙俐齿,不禁轰然大笑起来。东厂任职,这不是叫那书生净了身去做太监么!   “你你你... ...”黑衣书生气的满脸通红,又碍于面子不能大骂一名女子,只好大声道,“女眷 抛头露面,口出恶言,不知廉耻!”   “我知不知廉耻,是我夫君的事,与阁下何干?”季岚熙继续说道,声音清甜,内容却刺耳,“我到醉仙阁听阁下高论,总结一下不过几个字:‘家事国事天下事管我屁事,风声草声读书声我不出声’罢了!”   众人听了这番辩论也回过劲来,是啊,若你真有这般本事,就应该去与季盛对着干才是。怎么偏偏朝堂里什么都不说,倒在酒楼里说的起劲,莫不是想让大伙做了那个出头鸟吧!   顿时看那书生的眼神就变得有几分怀疑。   黑衣书生暴跳如雷,指着季岚熙的脸骂道,“王爷怎会娶了你这个刻薄狡诈的女人!... ...”   还未等他说完,只听到身后忽地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内子小性,某管束不力,还望各位海涵。”   书生的瞳孔一缩,待他回头一看,只见是一位身高足有五尺五的男人站在那里,剑眉星目,神情冷淡。他浑身猛地一颤,才知道自己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   若光是季岚熙一个,骂了也便骂了,宦官之女也本身就上不得台面,就算季盛要压他,自己的师父也能摆平,何况这些小事到底能不能入了季盛的耳还未可知。可季岚熙现在又多了一层身份,那便是王妃。辱骂皇室,可是重罪!   可恶,自己平时也谨言慎行,怎么今日就被一个小娘牵着鼻子走!   他连忙长揖道,“微臣参见肃王!没想到竟然是肃王家眷,是我唐突了。”又转身对季岚熙道,“还望夫人海涵。”这一番话说的漂亮,坐实了他并不知道眼前女子就是王妃一事,正所谓无知者无畏,就算季岚熙要追究他,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赵衍怎么会在这?   季岚熙心中惊讶,小心地观察他的神情,见他还是那样漫不经心的模样,薄唇抿的紧紧的,只好乖巧地躲在他的身后。   刚才那番屁啊什么的只怕都被赵衍听见了,她在心中暗暗腹诽,不知道以后再装作娇软的样子还有没有用。   这叫什么事啊!   她小步跟在赵衍身后往门口走去,门口正前方停了一顶大轿,应该是赵衍出去招猫逗狗用的。他中午路过醉香楼想用个午膳,好巧不巧地碰到自己与这群书生辩论。   两人在轿内坐好,季岚熙见赵衍神色淡淡,心里多少有些忐忑,把手中的凤凰钱章献宝似的递到赵衍面前,“夫君,这是盛行商行的钱章,能取白银十万两。”   赵衍挑了挑眉,问道,“造型倒是独特,你们是以鸽子为号?”   季岚熙:… …这是凤凰。   赵衍也没等她答话,眸子里一片深沉,锋锐的如同鹰隼一般,道,“解释吧。商行、还有其他,我要知道你所有的产业。”   这是嫌弃钱给的还不够。季岚熙感觉自己肉一痛,好像眼巴巴地看着许多到手的银子从口袋里飞到赵衍手中了。   怎么 感觉我现在是藏私房钱的渣男,你才是怒气冲冲的原配啊! 第15章 礼不可废 今日我便教妹妹皇家的礼数   季岚熙端正地在马车里坐好,明艳的脸上是少见的严肃神情,“除了盛兴商行外,我还有醉香楼。”   赵衍:“嗯,还有呢。”   她老老实实地说,“还有几条船,一些地和铺子,没了。”想了想之后又加上,“我爹的棺材本我也能用... ...算么?”   赵衍现在的表现特别像前世那些相亲的七大姑八大姨,一见到小伙子就喜笑颜开,“有么有对象啊?家里有没有房,有几台车啊?”不把别人家底扒出来就誓不罢休似的。   季岚熙知道现在隐瞒是没有用的,不如如实说出来,争取赵衍的信任,也能增大自己的筹码。   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眼帘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季岚熙不知道他准备憋出什么大招,原著里赵衍就是一位知人善任的领袖,同时也是百年少见的将才。其实说的难听点赵衍对于麾下的唯一要求就是物尽其用,能把人的最后一点价值榨出来。偏偏那些属下还高呼“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感激涕零地替他干活,忙的团团转。   这人就是典型的古代剥削阶.级,要求员工996的黑心领导。   季岚熙还是决定自己主动要求加班,在大领导的面前刷点印象分。她小心地拉了拉赵衍的大袖,轻声道,“夫君,正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盛行商行经营粮食商道多年,手上囤积了不少的粮食,若真事变,对夫君... ...也算是个助益。夫君以为如何?”   赵衍垂眸,见她双眼里充满了期待,手抓住他的袖子轻轻摇晃,似是撒娇似是恳求,忽地心中一动。手中银色鸽子的鸟喙轻轻啄着他的手心,有点痒。   季家,也许真的能用。   季岚熙见他冷着个脸道,“多说无益,看你表现。”便下车去了,总算整个人放松下来,半倚在软垫上。   这事基本算是成了。季岚熙把情况如实托出,又给了他十万两银子的保证金,赵衍也算拿捏了季家的把柄。只要他把事情说出去,陈昌黎绝对不会放过季盛,借着内侍掌握粮道,其心可诛的名头发作一通。   我抓住你的小辫子,你也抓住我的小辫子,我们两个算是扯平了。   季家现在还处于试用期的阶段,赵衍心中自然还是会考量的。不过只要后面季岚熙好好表现,帮他看住后勤和情报这方面的内容,以后赵衍总不会亏待了功臣。   季岚熙眨了眨眼,想起刚才赵衍虽然摆着个臭脸,拿银行卡的时候倒一点都没见他嫌弃。   呵,男人。   -   季岚熙先是回了王府歇息一会,然后又带着月明和满枝去季府。   肃王府里的吃穿用度都是内务府发下来的,这个月用完了便是没有了,要是想要就得自己花银子采买。   赵衍 平时出去闲逛,买的东西都不入账,谁也不知道他花出去的银子干了什么,被洗了几手。反正最后查出来的都是肃王今日又买入一盏西洋琉璃镜,花了几千两银子。   自从季岚熙来到肃王府,银子一点都没多不说,反而她的私房钱还填进去不少,幸亏查处了管家这只大硕鼠,不然窟窿只能越来越大。   季岚熙今天回去是为了帮季盛打理一下内宅,辽东就蕃在即,怕是以后都没有几次能回来的机会了。顺便再取几块紫玉徽墨,这是大内贡品,王爷一个月也只能领取十块。季岚熙和赵衍都爱用这个,每次不到月底就都使完了。   王妃回门,这是大事。还没等季岚熙进府,门口便呼啦啦地跪了一堆人。   季府的杨管家见她回来,早就让人准备好近几月的账本和库册,自己侍立在一旁。   季岚熙喝着清茶,手上一页一页地翻着账本,一边与他闲聊,“我走了之后,最近的内事都是杨叔持的?”   杨管家脸上露出苦笑,“回王妃,有一部分是老仆做的,有一部分... ...是沈姑娘做的。”   在书页上的白皙手指微微一顿,季岚熙抬头问道,“她是怎么求爹让她管家的?”   杨管家道,“沈姑娘在封了妃那日去求的老爷,说自己从前孤苦无依,从未打理过内宅家事。现在一朝做了皇室妻妾,唯恐丢了季家的面子,老爷一听,确实是这个道理,便让她打理了。”   季岚熙点了点桌子,“杨叔去帮我把最近拜门的帖子拿出来。”   很快帖子便被取过来,足足有半人高,里面全是希望能求见季盛的拜门贴,还有想当季盛干儿干孙的,不一而足。   她从头开始一张张的看,半个时辰过后,从里面挑出了可疑的几张,不是求见季盛,而是求见季府的沈小姐,因为品级太低数量太少,门房没当回事,直接扣押了堆在一边。   这些帖子有一个统一的特点,都是自诩清高的文官家的女儿。   沈婉若还真是迫不及待准备用季家给她铺路了。   季岚熙刚才看库房账册,发现湖笔、徽墨、宣纸、端砚这种文房四宝少了不少,家里面季盛是不太用的,他回来的时间短,用的也少。一般季岚熙在家写话本时用的多,照理来讲她嫁出去了,库里应该增加才对,现在却不升反降。   原著里沈婉若虽然是个才女,但她的训练出来的才气是为了将来讨好主顾用的,因而对吟诗作对也没那么多的爱好。偏偏这一个月来,她来库房取了不少的纸笔,明显不是正常使用的速度。   那么唯一一种可能,就是沈婉若拿这些文房四宝送人了,送的偏偏还是季盛的死敌。   季岚熙能猜到沈婉若是怎么想的,她是个聪明人,知道瑞王一但事成,恐怕还是要对付季盛。自己夹在两边吃力不讨好,不如趁现在偷偷找其他靠山,到时候好 与季盛撇开关系。   她这么一做,如果传到季盛门下的文官耳朵里,怕是会让他们心里暗暗嘀咕。本来这群人也是趋炎附势,谁赢了跟谁,结果自家首领的养女要偷偷给对家送礼,莫不是有什么内部消息,季盛要失势了?心中恐怕是要想着该怎么叛逃的事了。   沈婉若这点阳奉阴违的小手段,可比季岚熙前世里的职场战争要小儿科的多了。   季岚熙把账册合上,笑咪咪地问道,“沈妹妹现在在哪儿,我多日不见,还怪想她的。”   杨管家道,“近日里沈姑娘结交了不少官家小姐,现在正在和中书左丞家的严姑娘参加诗会呢。小姐稍等片刻,沈姑娘差不多要回来了。”   过了一刻钟后,果然门口传来了一阵熙熙攘攘的人声,只见门口有一位少女撩了帘子进来,穿着同色的藕色对襟和襦裙,整个人清丽非常。沈婉若见季岚熙坐在上头,脸上骤然绽开一个笑容,激动地迎上前去,道,“大姐姐!”   而后她又红了眼眶,细细地说,“姐姐一走,只剩下妹妹一个人在家里,很是寂寞。于是就找了其他家的姑娘们一起玩儿,希望姐姐不要怪我... ...”   沈婉若刚刚去参加严秋晨的诗会,里面的一众小姐贵女纷纷祝贺她成了瑞王的侧妃,隐隐以她为尊,这可是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诗会里的那些好话甜话让她很是受用,自己真是一朝平步青云了,也不枉在季府伏低做小几个月。季岚熙算什么,平时就心高气傲,不也嫁的没自己好?   就连义父都舍了她,让自己做了瑞王的侧妃。一想到以后季府的家产和荣华富贵都归自己所有,沈婉若的脸上泛起酡红,结果突然有人传话,告诉王妃回府,让她赶紧回来,兴致一下就扫了个遍。   沈婉若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霾,随即笑着说,“妹妹还没问呢,大姐姐回来是做什么?义父今日在万岁跟前儿当差,怕是回不来的。”俨然一副熟稔的主人姿态,倒显得季岚熙是个客人了。   季岚熙把茶盅放在一边,“我闲着也是闲着,想着回来看看,尤其是你,刚刚做了皇家的媳妇,我一直放心不下。”   沈婉若微微皱了皱眉,“大姐姐不必担心,妹妹自然有宮里的女官教导。”   季岚熙叹了一口气道,“女官虽好,也不能面面俱到。你看,便是第一步你都做错了。”她的目光逐渐变得玩味,嘴上却还是淳淳善诱的长姐语气,“我们虽然是姐妹,但更是臣子。沈妹妹,女官没教你,面见王妃要行跪拜大礼么?”   刚才你进门说了一大堆,不就是大家的转移注意力,不想行跪礼么。   沈婉若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道,“是妹妹一时疏忽了,只是大姐姐是肃王妃,妹妹也是瑞王的侧妃,跪拜礼是平民身才用的。”   季岚熙笑着说,“妹妹既然还没与瑞 王成婚,便还是平民身,我自然是心疼妹妹的,只是礼不可废啊。”她又蹙着眉道,“若是让御史听了,又要上奏万岁说季家不知尊卑了。”   季岚熙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给妹妹拿一个软棉垫,我今日要教教她皇家的礼数。”   她扬了扬下巴,红唇轻启,“来,沈妹妹,跪吧。” 第16章 就蕃再即 明日一早即刻启程   沈婉若杏目圆睁,心里恨不得冲上去撕了上面那个女人的嘴,指甲嵌入掌心的肉里,面上却还得带着微笑,笑着说,“姐姐说的是,妹妹确实不识礼数,让姐姐见笑了。”   她轻轻抚了抚裙摆,姿态柔美地跪在棉垫上,一双美目盈盈欲泣,向季岚熙行了大礼,“臣女沈婉若,参见王妃。”   “妹妹免礼。”季岚熙嘴角含笑,虚虚向前方一扶,道,“一入皇家深似海,这规矩都让我们姐妹两个生分了。”   沈婉若在心里嗤之以鼻,姐妹情深,说的倒好听。   她清了清嗓子,“今日我去参加诗会,听到一众姐妹都说,万岁可能要肃王就蕃辽东呢。妹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不过这是左丞家的女儿说的,应该有几分可信。”她又拿起帕子擦了擦眼睛,“没想到大姐姐刚嫁出去,就要嫁到那苦寒之地去了,妹妹心里听了好不难受。”   季岚熙在坐上不动如山,怡然说道,“妹妹此言差矣,辽东虽然苦寒,但物产颇丰,万岁每年最喜欢的海东青便是只有那儿才能产,再加上地广物博,民风纯朴,女子也能骑马上街,不至于像在京里那样拘束。”   这话倒是事实,她现在碍于身份所迫,不能离京,还要受到女子这层身份的束缚。古代交通不便,在盛京做的决策,往往要几个月才能到达目的地,可不是难上加难。   沈婉若没见到她惊慌讶异的神色,忍不住有些失望,却也看不起季岚熙这副嘴硬的架势。那个破地方有什么好的,都是历年来最不受宠的皇子才被封到那,听说辽东每地都设有卫所,那些大头兵们在卫所就如土皇帝一般,完全不听朝廷管辖,甚至还有编辫子的异族人,也能在卫所干上一官半职。   她心中不忿,又说道,“姐姐若是心里难受,自然可以和妹妹说说,或是求求父亲。毕竟都是万岁的儿子,虽然不能像瑞王一样留京,但总能分上一块西南的富庶地界。”   季岚熙笑着摇了摇头,悠哉悠哉地说,“京里好倒是好,只不过这些年我待够了,自然也看透了。身处权力中心的,又有哪几个能全身而退呢?比如就是有那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 ...”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轻划过钧瓷的釉面,红的有些刺眼,“... ...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的,也是有的。”   沈婉若心中一惊,只觉得她句句话都另有所指。   难道自己的计划已经被她看出来了?   她慌乱地笑了笑,道,“是了... ...这些东西都是男人们应该做的,妹妹也不懂,女子的本分就是帮着打理内宅,做好自己的分内事罢了。”   季岚熙点了点头,问道,“确实是这个理,听说妹妹最近新打了一套红珊瑚头面?”   沈婉若见她揭过这一页,松了口气回答,“是的,妹妹很是喜欢呢。”   “原来如此。万岁下的册封旨意还有五日就到了?”   “是了。”   “最近万岁病的厉害,父亲归家渐少。”   “是的。”   “这样啊,妹妹最近和御史林家走的近?”   “是了... ...”沈婉若顺口答道,话刚说出口,她浑身猛地一震,紧紧地盯着季岚熙,掌心里的茶杯骤然受力,发出“格格”的响声。她神情有一瞬间的慌乱,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唉,只不过随便诈一诈她,竟然真的被炸出来了,养气功夫还需要加强啊。   季岚熙脸上似笑非笑,“没想到季家的这滔天富贵,竟也填不饱妹妹的肚子了。妹妹现在既舍不得自己是季家养女的身份,又舍不得未来成事后的好名声,天底下哪有让你庄家通吃的好事呢?何况妹妹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能不能做得了这个庄?”   沈婉若颤抖道,“大姐姐在说什么... ...我不懂。林家小姐善做诗,我对她很是喜爱,这才把一些刺绣和笔砚送给她,绝没有背弃义父的意思!”   季岚熙也不答,只继续笑道,“我听爹回来说,厂卫拷打犯人,就和熬鹰一样,不让吃不让睡。其中有一个刑罚名叫‘站重枷’,这个重枷足足有三百来斤,带上枷的犯人不能坐卧,只能被链子拴着贴在墙角,站上三天三夜,直到他说为止... ...”   沈婉若听了她说的,只觉得浑身酸软,身体直要滑到地上去,仿佛自己已经被关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身上带着沉重的枷锁,有面目狰狞的狱卒拿着烙铁向自己走来。   厂卫的刑罚一向臭名昭著,能把人折磨的生不如死,偏偏还能吊一口气活着。   她嘴唇颤了颤,仍强撑着说道,“我和林家的女儿只不过是手帕交罢了... ...”不能承认,现在承认绝对没有好下场!   季岚熙用帕子捂住自己的嘴,惊讶地说,“妹妹怎么吓成这个样子了,我不过是挑些好玩的随口一说,妹妹对我们季家的心,不管是我还是父亲都看在眼里呢。”   先吓一吓她,日后离京了,若此时不管,可能会成为大患。   沈婉若低声道,“是的,妹妹定会感激义父的恩情。”   季岚熙起身道,“罢了,今日我乏了,就先回去了。辽东在即,我就提前贺妹妹新婚之喜。”也没等沈婉若回答,自顾自地走了。   沈婉若是季家和瑞王的一个纽带,季盛现在在朝堂上支持瑞王与太子周旋,正好与原著剧情相差无几。 除了感情线之外的主要剧情先还是按照原著来,否则季岚熙也怕中途翻车,再加上自己的助力,赵衍登基的速度可能要比书里面还快。   她正想着去辽东时要做什么表示一下对赵衍的关心,忽地门口有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赶来,见到她便道,“奴婢参见王妃,还请王妃素素回府。”   季岚熙微微皱了眉问,“发生了什么事?”   来的正是赵衍的贴身小厮罗松,他见左右无人,便低声道,“奴尔干督司骚扰边境,疑似有不臣之心,万岁大怒,下旨让王爷立即就蕃平乱,明日一早王爷王妃便要启程了!” 第17章 就蕃在即(2) 岚岚的便是夫君的   季岚熙的脚步一顿,问道,“情况当真危急至此了?既然如此,为何不派建州三卫先行抵挡一阵?”   原著里赵衍大抵是在这个时间就蕃的,可当时并没有这个什么奴儿干司要反的理由,一众人等五月初从盛京出发,也断断续续行了两个月才到的辽东开平。这下万岁的意思却是要他们四月底就走了,赶人似的。   罗松“嗐”了一声,“奴才们哪里懂的军机大事,不过我听王爷回来说,辽东府闲置多年,也没个人主持中馈,万岁早就想让藩王管管那个地方了。王妃不比担心,王爷神色无异,应该没什么大事。”   赵衍能神色有异就怪了,他是巴不得能早点上任呢。季岚熙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趟这趟浑水,先回王府再说。   待回了王府,只见门口的两座大石狮子处拉开长长的一趟马车,足足有二十多辆,皆配有两匹健马。府内的仆人神色匆匆,搬着被褥火炉就往里面塞,正前方有两名脚夫扛着一个泡桐木的雕花箱子过来,季岚熙扬手问他们,“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其中一名脚夫谦卑地答道,“回王妃,这是里面装的都是一些铁、青铜之类的礼器。”季岚熙在空气里轻轻嗅了嗅,有微微的动物油脂的味道,还有铁独有的冷腥味儿。她熟悉这个味道,在锦衣卫身上很常见。   这里面应该装的都是赵衍在府内私藏的武器,也不知道他是在哪里搞到的,天高皇帝远,看来他也是不打算再藏了。大郑盐铁皆是官营,倚靠的是世代炼铁冶铁的匠户,由于课税繁多,炼铁的匠户们积极性不高,练出的铁器多是质量不佳的“青铁”、“黄铁”,更别提钢了。   辽东的铁矿众多,得天独厚,看来到那里第一件事就应该是把炼铁的高炉建起来,先生产武器,装备军队。季岚熙前世是个理工女,土法炼钢她多少是知道一点的,到时候多试试总能行。   楼安海正站在门口安装单子一个个对东西,自从管家走后,他这个幕僚也得赶鸭子上架,干些内宅的杂事。毕竟肃王府人少,又没钱,可养不起一个闲云野鹤吃干饭的书生。他一见到季岚熙回来,便 笑眯眯地拱手道,“臣恭迎王妃回府,王爷正在书房等您呢。”   季岚熙看着这个未来的殿阁大学士有些感概,楼安海此人,是元朔七年万岁亲点的一甲探花郎,当时他才二十几岁,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的好时候。只是他这个人为官时和别人并不一样,不想着功名利禄,胸中有奇志,是个真正想着经世利民的儒生。   因而他没入陈党,又没入阉党,自然而然升官无门,最后更是被吏部指派到赵衍那做幕僚,眼看着就要碌碌此生,知道他去向的同僚没有一个不暗叹可惜的。   没想到这一贬却跟对了人,赵衍反时,正是楼安海给他出谋划策,他善于占星、奇门遁甲之术,有诸葛之才,是赵衍在前期最重要的一个臣子之一。在原著里也是最为轻视季岚熙的一个,宦官之女,自然入不了他的眼。   季岚熙笑着说道,“先生请起。”两人互相嘘寒问暖了一番,就往路上去了。   行至中间,她状似无意地问,“万岁怎么急着让王爷往辽东去了?这匆匆忙忙的,准备不及,真叫人糊涂。”   奴儿干都司两位世子争权,以致于边境动荡不稳,万岁指使一名儿子镇守国门,建州三卫戒备,有稳定军心之用。当然这些楼安海都懒得和季岚熙解释,只托词道,“王妃莫急,只是人先行罢了,其余的家什物件随后就到。这一趟我们会带上众多侍卫,走官路,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季岚熙柔柔地道,“哦?是么,那倒是我多心了。”   到了书房,有一人背对门口长身玉立,正是赵衍。   他用眼斜斜地扫了一眼季岚熙,盯得她身上发毛,这才把视线移开,摆了摆手免了他们的礼,开口道,“今日上午有人手持木棍直直闯入太子府,发厉声,打伤了三位侍卫后被逮捕。万岁命人彻查,季盛带锦衣卫负责此事。”   季岚熙一愣,这不是赵衍离京才发生的情节么,怎么提前了?   楼安海也愣了,这么重要的事怎可与季岚熙讲,这不是泄露了王爷的谋反的心思么,他刚想打断赵衍,却见他把脸转向季岚熙,问道,“你可有什么消息?”语气不是嘲讽,确实是带有几分问询之意。   楼安海有些错愕,王爷问这内宅妇人做什么?事出突然,季岚熙又能从季盛那里得到什么消息?   对面的少女沉思了一会,眼帘低垂,睫毛如同蝶翼一般微微颤抖,有些迟疑地说道,“这件事不管事出何因,都意味着太子和瑞王之间一触即发。夫君是瑞王一派的,此时先离京自然是有如神助,正远离了京城这个漩涡,我们只需要坐山观虎斗便好,京城自然有我父亲周旋呢。”   赵衍“嗯”了一声,又问道,“待到了辽东,你还能拿出多少银子?”   季岚熙心中一痛,这个狗男人,一时都忘不下自己的私房 钱!   不过罢了,总归是拿钱买命。她攥着手帕,撇了撇嘴道,“夫君要多少,岚岚只管填补就好,至于多少... ...”她最后的声音细如蚊呐,“反正我能有多少,夫君就能花多少,都一个样儿。”   那声音带了些娇憨的埋怨之意,连她自己都没感觉出来似的。赵衍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见季岚熙一副财迷的模样,只皱了皱眉说,“我取这些银子是用来做正事的,你可见过我取银子来胡乱?你也不用心疼,等过一阵子我连本带利还给你就是。”   不敢不敢,你都还给我了还怎么欠人情啊,未来天启帝的人情可比现在这些银子值钱多了。   她低下头悄声说,“夫君说的是什么话,岚岚的便是夫君的,你便随处去使就行了。”   这话一出,两人之间的气氛才缓和不少。   只剩下楼安海在屋内凌乱,这两个人不是前一阵子还是世仇死敌么,怎么现在互相打趣起来了,好的蜜里调油似的。   什么银子不银子的,没想到王妃都能把自己的嫁妆给王爷花用了!真真是美色误人矣! 第18章 中山之狼 黑暗里的眼睛   第二日,因万岁下旨肃王及其家眷人先至辽东,其余家当物什随后再送,所以就算准备匆忙也需要按时出发。卯时不到,天还蒙蒙亮,赵衍的车队就出了城。   季岚熙坐在马车里看着地图,此去辽东,路途确实遥远艰险。即使一路上走的都是官道,住的是驿站,仍然有劫匪山贼,恶劣的路况气候等突发状况,极其考验一个车队的能力。因而有些被流放至宁古塔的罪囚,能活着到那的都是少数。   出了京师的东北防线临闾关后,再往北方深入走走,那才是真正的三不管地界。有些大匪帮在路边杀人劫财,官府出兵来剿,就直接跑到深山老林里,抓都抓不到。就连季岚熙的盛兴商行,也得是走南闯北的老把式才敢往那边出一次车。   赵衍带的人不少,加上季岚熙带的锦衣卫,足足有五十来号人,乍看起来人数众多,还能起到一个震慑作用。   季岚熙百无聊赖地扒着窗,出了京畿之后,便是大片大片碧绿的农田。有农夫拄着锄头站在田里,看到这么一个气派的大车队,眼里充满惊异的神色,更有吹着鼻涕泡的幼童,欢呼着跟到队尾。   赵衍在车队前方骑着一匹高大的神驹,他今天穿的是薄薄的锁子甲,贴合在身上更能勾勒出矫健的身型。季岚熙清了清嗓子,轻声唤道,“夫君,你且来一下。”   赵衍双腿微微夹住马腹,马儿自然而然地后退到马车的平行方向上,低声问,“什么事。”   季岚熙小声说,“我父亲昨儿个给我从宫中递了消息,太子最近在与瑞王的争端中隐而不发,怕是在酝酿些什么后手。他若是想废掉瑞王的一只臂膀,便只能再夫君出京的时候下手。”   肃王是 舒贵妃的养子,不管才学如何,确实是一位掌兵的藩王。皇后自然不想看到赵衍扎根在辽东后与瑞王遥相呼应,所以她肯定是要对赵衍出手的。   原著是以沈婉若的视角描写,在这里也有隐晦提示。   沈婉若嫁到瑞王府上,她年轻貌美,自然宠眷不断,受到府里一众妻妾的敌视。一天晨省的时候有人来递消息,说是肃王在路上糟了劫,肃王妃吓的大病不起,她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心中大恸,似随着他也死了一回”,竟然失手把茶杯给打破了,被瑞王妃以此为借口好好地教训了一顿。   赵衍的薄唇抿起,神色冷硬。   他淡淡地说道,“陈皇后心思深沉,自然会有所动作。”末地,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加上一句,“你不必担心,到辽东之前,我自然会护你周全。”   季岚熙把车窗处的帘子放了下来,看来赵衍早有准备,这样也好。就是这个男人还特意加了一个到辽东之前的定语,让她心里感觉毛毛的。   万岁爷不愧是万岁爷呢,深谙说话的艺术,说话都只爱说一半,剩下的让别人猜。   -   车队一行人走走停停,过了十天左右,终于出了临闾关,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关外。关内每三十里地就有一个驿站,车队能在里面休息吃饭,补充物资。出了关之后便是一片苍茫,土路逐渐变为泥泞的小路,勉强能容纳一辆车通行,驿站也变成六十几里才有一个,大部分时间只能宿在野外了。   戌时一刻,天已经蒙蒙擦黑了。赵衍独自打马向前走了几里,在一片河滩上方确定好今晚的宿营地,一行人这才下马扎营。   季岚熙这几天在马车上坐得骨头都要被震散了,赶紧下来透透气。怪不得古时候人们都说坐马车也是一件力气活,确实磕磕绊绊的和碰碰车一样,一般体弱的大家小姐还真的坚持不下来长途旅行。   整个车队扎营严格按照行军的制式,沉重的物资车围成一圈,拱卫着里面载人的马车,季岚熙的马车正在圆的正中间。   赵衍带着几个侍卫去林子里打猎,不时便拎着一堆兔子狐狸之类的小动物回来。其中一个侍卫带了两只兔子过来,满脸倾羡地说,“王妃,这是王爷让我给您带回来的猎物。嗐!您刚才是没看到,咱们王爷简直是神了!这么暗的天,咻的一声过去,一箭双雕!”   季岚熙接过来一看,那箭杆上串了一对兔子,正射中两只的胸膛,一击毙命。赵衍果然是天生的帝王料子,他的骑射在小时候就要比皇家骑射师父都好了。史书上记载,也就大郑开国的神祖“能贯三百斤弓”、“白羽没在石棱中”,去掉夸张的成分,也就和赵衍现在的箭法差不多了。   她看到这两只吃的脑满肠肥的肥兔子,忍不住开始摩拳擦掌起来,对着旁边的侍卫客气道,“将军,劳烦你帮我从河边取 一瓦黄泥来。”一边嘴中仍小声说,“鸳鸯叫花兔... ..不错。”   那侍卫名唤王舟,是赵衍手下从八品的前锋校,怎敢当季岚熙一句将军之称,连忙道“不敢不敢”。他看着王妃盯着兔子那热忱饥饿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个抖索,赶紧拿着罐子离开了。   原以为王妃是京中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出身,路上肯定会生事,不是头疼脑热,吃不惯驿站的粗茶淡饭肯定是有了。没想到王妃非但和众人一起同吃同住,有时间还能用手上的材料做一些新奇的吃食分给众人,实在是让大家对她刮目相看,也逐渐地开始真正敬佩这位王妃。   满枝拿着一件披风过来道,“王妃,起风了,夜里小心凉。”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西沉,天空只剩下淡淡的余晖。季岚熙看向不远处正在烤火的赵衍,他正擦拭着手中的雁翎刀,刀光清冽,眼帘低垂,摇曳的火光给他的五官投上一层莫名的阴影。   马儿发出轻轻的响鼻声,在地上跺着脚。   赵衍陡然抬头,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相交。   他站了起来,右手执刀,放下头盔,抬起眼睛沉声道,“传我令,前方事变,拔刀!”   “苍啷”一声,所有侍卫皆已站起拔刀,神情肃杀。   赵衍回首道,“你上马车,不要出来。”然后就平静地盯着地平线深处的一片黑暗,只留下紧绷的颌线和紧抿的嘴唇。   季岚熙深吸一口气,提着裙摆上车,把门紧紧地锁住,打开窗户向外窥探。   等了十天,这个劫,终于要等到了!   她的手握住车厢底下的一个木盒子,掌心泛起薄汗。外边挂起冷风,他们正好处在下风向,马儿不知道闻到了什么,不安地踏着蹄子,发出“咴咴”的鸣叫。   外面有绿色的光点一闪而逝,像在森林里飞舞的萤火虫。   越来越近了,季岚熙只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待到那些东西低吼着、迂回着接近光源,季岚熙才发现那哪里是什么萤火虫,而是黑暗中狼的眼睛!   一霎那间,有数十双绿眼在夜空中闪烁,向营地倏然扑来。 第19章 黄雀在后 小娘子来做我夫人吧   狼这种生物,生性机敏而狡诈,在攻击前会考虑双方的实力,有足够的把握才会发起进攻。因而在野外遇到的狼大都是避着人走,或者一路上悄悄尾随,如果它突然出现暴起伤人,那就意味着有把握吃定你了。   季岚熙快速的在窗外扫了一眼,影影绰绰,旁边的灌木不断的在抖动着,能看出来的大概有二十几只。领头的是一只皮毛鲜亮的黑狼,身型庞大,站起来足有一人多高,它的腿上有一块碗口大小的伤疤,看起来像是被利器所伤。   在辽东有经验的老猎人会警告自己的徒弟,不要招惹有伤疤的动物,这种动物在人类的捕杀下都能生存,说明一定有不异于人的狡诈智慧和力量。   双方对峙 了一会,赵衍的士兵已经迅速改变阵型,所有人都退守在物资车的后方,五人一组守卫内部的马车,各个据点遥相呼应。   头狼仰天对月长啸一声,群狼便从灌木丛中窜出,也不惧火,直直地扑向营地。   季岚熙的心脏砰砰地剧烈跳动,她闭了闭眼睛,手摸索到座椅底下的木匣,轻轻地打开。木匣发出轻微的机括声,一张木制□□静静的躺在那里,弩身是飞鸟翅膀一般的弧度,张力极大,箭头锋锐,刻双面血槽,有暗光在上面静静地流淌。   季岚熙双眼微眯,把弩架在窗沿上,紧紧地对准赵衍的方向。   群狼仿佛也知道领头人是谁似的,有七八匹狼低吼着围向赵衍,露出锋锐的犬齿。   赵衍握着雁翎刀,神色沉静,狼群渐渐拉开了阵型,几只狼围成圆形渐渐逼近,封住了他所有的退路。   双方都在静静打量,等待恐惧气味的出现。   赵衍倏然踢向前方的篝火,火星四处飞散,前方的几只狼本能地向旁边躲,却还是躲闪不及,空气里发出哀叫声和皮毛烧焦的焦臭。   他双手持刀,手腕微沉,空气中乍起一道银光,疾如雷霆。   快,太快了。   还未等季岚熙看清动作,赵衍旁边的一只狼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身体从中间被刀锋斩断,空气里洋洋洒洒就像下了血雨一般。他再往前一步,耳边传来野兽的喘息声,身型微侧,刀尖直立,顺势把一只飞扑过来的狼的肚腹剖开。   对生存的恐惧终于战胜了头狼的命令,剩下的狼夹着尾巴鸟兽作散,赵衍从背上解开虎贲弓,强弓四射,只听到弓弦在空气里的震颤声和弓箭破开空气的锐响,有三只狼便倒在地上,抽搐着不动了,箭杆已然没入整个身体,只留白羽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周围传来厮杀声和哀嚎声,赵衍恍若未闻,手臂上的肌肉贲起,弓弦拉满,饱满如同月轮,遥遥指向丛林中的头狼。   那头狼健硕的如同小牛犊一般,碧色的眼睛里满是野兽的思量和狡诈,毫不畏惧地接近赵衍。   在箭发弦上的一瞬间,黑狼向前一跃,竟然跃了足有几丈远,赵衍眉头微蹙,“嘡啷”一声,刀已出鞘,斩向黑狼木桩粗的爪子。   没想到它竟然不躲,忍着血肉被剖开的剧痛,探首直直咬向赵衍的脖颈。   赵衍就势把胳膊在身前一挡,头狼便咬上了锁子甲,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起,双方僵持不下。   他松开刀柄,松松地使了个刀花,右手改斩为刺,侧身发力,刀锋直接穿过狼爪,把头狼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那狼吃痛,在地上发出哀嚎声,也不顾爪上带刀,就要往林子里跑,赵衍只听到耳边传来“咻”的一声锐响,一只银色箭矢从后方射来,正中黑狼的胸膛,那畜牲在地上打了个滚,便不动了。   赵衍回头,只见火光中季岚熙刚把手里的弩收回, 她急促的呼吸着,面若春桃,额上的汗把鬓发打湿了,那双黑眼睛里像是有揉碎了火光,满是惊魂未定。   没哭,倒是好样儿的。   他轻轻勾起嘴角。   季岚熙见他看来,连忙做了个“王爷威武”的口型,示意他赶紧去解决掉其它的。   刚才她左瞄右瞄,怎么都不敢放箭,□□这东西威力极大,一般的轻甲挡不住,是步兵专门用来克制骑兵的武器。别一箭射过去狼没死,她倒变成寡妇了。   赵衍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也没说话,抽刀把血污仔仔细细地抹到狼皮上,就转身去其他地方支援了。   季岚熙松了一口气,头狼已死,群狼皆退,这边的伤亡倒是不大。赵衍带的都是王府里和卫所里的精锐,都穿甲持刀,身经百战,哪里是一群畜牲就能解决的,因而除了有几个受了皮外伤的兵士一边疗伤一边被战友嘲笑外,还真的没有受重伤的。   季岚熙把一只□□重新填入弩机中,再放到匣子里,心中不断思索着。   原文里赵衍“遭的劫”可是折损了好多人,这才把消息送回京中,让卫所补充。可这次并无一人死亡,难道后面还会有什么突发状况?这群狼身强体壮,也没能给他受什么损失啊... ...   季岚熙的思绪忽然一顿,脑海里有一线灵光迸涌而出。   不仅仅是狼!她深吸一口气,把弩机重新握在手上,红唇轻启,发出小鸟缠绵的稠啾声。   野兽伤人,通常是不得已而为之,或是饥饿难耐,或是觉得此人弱小。那些狼皮毛鲜亮,不见饥馑,他们这边人数众多,又有车有马,为何会悍然发起进攻?   除非... ...有人在后面驱狼吞虎!   季岚熙带来的十几名锦衣卫听到了夜莺的鸣叫声,按而不发。只默默地站起来走动,把身体藏在马车后方,握住了腰边的武器。   赵衍的眼神锐利,自然见到了锦衣卫的异动,季岚熙对他露出一个微笑,轻轻敲了敲窗沿。   他垂眸,缓缓地打开马车的箱箧,像是在检查是否有什么东西丢失了。   兵士们的阵型回缩,逐渐向季岚熙所在的中间靠拢。   “他娘的,你这小儿身手倒是不错,啧啧啧,可惜就要命葬黑山岗喽!”一道喑哑的声音忽然从树林深处传来,“马车里的美人不必伤心,待一会杀了这劳什子王爷,和我做压寨夫人去!” 第20章 美救英雄 你... ...季岚熙!快……   话音未落,树林里忽地有一名黑衣蒙面人钻了出来,啧啧称奇道,“众人皆说肃王是个银样蜡枪头的草包,没想到竟是个卧薪尝胆的大人物,等下取了你的人头我便和上面回话,倒是能多领千两银子。”   他又嘬了嘬牙花,看着周围的狼尸,“我黑风寨把这狼养了这些年,今个儿头回在这里吃了大亏。”   赵衍神色未动,身后兵士迅速结阵,五排十列,前方重甲兵把 箱箧里的盾牌取出置于地上,发出整齐的顿地声。那盾足有一人多高,人藏于盾后,一时间竟看不清他们在干些什么。   领头的匪头名唤王五儿,原本是个镖头,后来因为私吞主家银子被赶了出来,就找了些其他穷凶极恶之徒一起上了黑风山,做杀人劫货的行当。   他做事心狠手辣,从来不留活口,再加上为人阴险狡诈,一有风吹草动就潜逃上山。黑风山连绵十几里,官府竟然也奈何不了他,渐渐地越做越大,扼住了出关的这条要道,遇到他的车队连便是骨头都不剩下。   王五儿自然是与当地有些勾结的,每次劫出来的银子有不少送与要员,前几日上面递来消息,要他们做掉就任辽东的肃王,事成就有千两黄金进项。   王五儿心动不已,这千两黄金足足够他花用一辈子。可毕竟是一位皇子,贸然出手反而会遭致杀身之祸,他正好有一门驱狼的好手艺,黑风山猛兽众多,便打算做出肃王被野兽袭击身死的假象,没想到肃王并不像消息上那样无用,自己却是不得不出手了。   想到车上还有一位美人,王五儿心里不禁更加热切,贪婪地望着中间那辆马车,听说贵族仕女皮肤嫩的如同牛乳,触之即化,今日我有口福,也来尝尝王爷的女人!   那女子见他的视线竟也不躲,一双凤眸直直地望了过来,瞳孔水光盈盈,如同潋滟春水,仿佛是在唤他快来一般。   王五儿身下更炽,嘴上叫道,“儿郎们,随我冲锋!杀了这些个王八羔子,分钱!分女人!”旁边的树林子忽地一股脑钻出百人来,均身着布甲,蒙面巾,怪叫着持刀冲向河滩,后方还有十几名弓手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着放冷箭。   王五儿在黑风山立寨多年,自然不是那些有勇无谋之人,赵衍刚才苦战一场,体力大为消耗,过段时间便会自顾不暇。自己又人多势众,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赵衍今日也是必死在乱刀下!   他正暗自欣喜,却见那立在地上的长盾均往周围倾斜着挪动几寸,中间露出不大的缝隙,如层层金鳞绽开,后方伸出一个两尺长的金属杆子,像是长.枪,上却没有刃,不知道是何物。   赵衍站在盾后,他的甲上还有之前留下的污血,一滴一滴地溅到地上。   他盯着前方的刀光剑影,身形挺立,纹丝未动,待到最前方的一名山匪的刀尖差点触到盾牌时,他冷冷地开口,一字一顿道,“开火。”   霎时间,如流火天坠,声震雷霆。   巨大的声响激起了不少宿在林子里的老鸹,盘旋着飞向天空,发出嘶哑的鸣叫,更给人心头添上一丝不详的阴影。   王五儿只见到那根铜棍前方冒出火光,声音像过年时的炮仗,冲在前面的下手就如被镰刀割草一般倒下去了,连盾牌都没摸到。   其他山贼脸上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只顺着惯性又冲了上去。藏在盾后的兵卒训练有素地后退一步,换了第三排上来,又一次火光乍现,两轮开火下来,王五儿的人手竟然折损了一半。   有人终于反应过来,被这些烧火棍吓得肝胆俱裂,扔下刀就往回跑,嘴上高呼着,“这是妖法!妖术!”,还没跑几步,又被一股看不见的巨力击倒了。   王五儿目眦欲裂,这才知道自己遇上了什么硬点子。   卫京师,神机营!   他也只是在走南闯北时听说过,海外有一国名叫佛郎机,里面的人红发蓝眼,长的如同恶鬼一般。佛郎机人为前朝万岁献上一种武器,名唤鸟铳,外形如同烧火棍,内填火.药,点火后能射落飞鸟,威力巨大。   只因是那物件是刚刚传入,且数量稀少珍贵,还未在战场上检验过。前朝便设专使用鸟铳的神机营来守卫京畿,轻易不出手,鸟铳的实物威力也只是流传,并未有有多少人真正见过。   赵衍区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不到一分种的功夫,他的手下便被都哀嚎着倒在地上。赵衍眸光冷冷,回头吩咐道,“降卒皆杀,不留活口。”话语间杀气愈重。   说完便张弓直射,也没瞄准,如同信手拈来一般,白羽箭发出划破空气的锐响,把正要往林子里奔逃的王五儿钉在了地上。   王五儿的膝盖被穿透了,露出森森白骨,他哀嚎着跌落在地上,叫嚷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小的愿意把指使的人告诉王爷,只求王爷饶我一条小命!”说着也不顾疼痛,膝行着爬到赵衍的方向。   赵衍抽刀摇指王五儿,神色冷漠,道,“你说。”   他手下的兵士已经开始收拾战场,大郑的鸟铳里面装的是弹丸,能生生打断肋骨。季岚熙下了马车,那个场面真的像是人间地狱一般,可惜这并不是电影,忍不住胃里有些翻涌。   她看赵衍在审问王五儿,也想过去听听谁是陈皇后的下线,手段这么狠辣。   王五儿知道自己今天定是不能活了,只低下头,眼神阴毒,“告诉小人王爷行踪的是... ...”还未说完,忽然猛地拜伏在地上,五体朝地,像是要祈求一般。   季岚熙的耳边忽地响起了细小的机括声,她的瞳孔陡然一缩。   这个声音,是背弩!   背弩的弩.箭装在背上,只要人低头即可触发,从颈后射出,属于战场上的暗器,叫人防不胜防。   赵衍反应极快,手中的雁翎刀如同风雷般掷出,力度千钧,穿透王五儿胸膛的同时也改变了他的方向,但已经来不及了,利剑从王五儿的身后迅疾而出,直取赵衍的右臂。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右边猛地一撞,整个人趔趄了一下,险之又险地躲开了弩.箭。   一袭红衣乍现,好像要灼伤他的双眼一般。   赵衍一愣,“你... ...”   季岚熙倒吸一口凉气,腰侧 有什么东西渐渐濡湿了衣裳,整个世界开始天旋地转起来。   尽管早有救驾的准备,衣服里面穿着甲,但是疼是真的疼啊!   她疼得眼角泛起泪光,这个倒不是装的,为了显的更凄苦一点,还特意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你... ...季岚熙!快传太医!”耳边传来赵衍的厉声命令和匆忙的脚步声,她的嘴角才勾起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   从龙之功,算是成了大半了。 第21章 龙兴之地 幽州重镇,广宁卫   她轻的就像一只燕子,羽翼上还带着水痕,投入到他的怀里。   赵衍首先感到的是出奇的愤怒,眼白泛起猩红,他的拳头猛然攥起,背脊的肌肉如同山峦般起伏,拳峰处骨节分明。   季岚熙躺在自己怀里,羽毛般的长睫上似有晶莹的水珠,不住地颤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脆弱地阖上。   她伏在他耳边,小声说着,“赵衍,我疼,我好疼啊。”   也是这样的一个黑夜,那个女人躺在软烟罗的幔帐里,只探出一只细弱得惊人的苍白手腕,胸膛如同破烂风箱般喘着气。   赵衍从未听过有哪个活人这样呼吸,大殿里弥漫着一股腐臭的味道。   她发出细若游丝的声音,“衍儿... ...衍儿,快过来让娘看一看你,娘好疼啊。”   十岁的赵衍站在床边,眼帘低垂,不发一言。   女人仿佛急了,从气管里发出黏液的撕扯声,声音陡然尖锐了起来,手胡乱地抓着帐幔,“都是你!都是你这个不中用的贱种!如果没有你,但凡你争气一些,贵妃也不会要我的性命啊!”   她似乎是看到了什么,身体不断地挣扎起来,嘴中不住地叫着,“贵妃娘娘,臣妾愿意小四儿交给您,从此您就是他的亲母,他一定会忠心于二皇子,求求您... ...”   “求求您... ...”女人的胸膛急喘,“衍儿,衍儿!”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你不要怪娘... ...”   那只惨白的手腕抽搐了一下,不动了,在月光下泛起一层死气沉沉的青色。   赵衍从始至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他只淡淡地盯着那一片黑暗,视线空茫又清醒。   殿外忽地传来一阵敲门声,他起身开门,一名内侍穿着灰袍的内侍站在那里,面白无须,眼睛狭长,笑眯眯的样子让人心生好感。   赵衍认识这个人,最近万岁身边的红人,执笔太监季盛。   太监略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极为突兀,季盛对他行了个礼,问,“孙淑女殁了。”语气却是笃定。   赵衍点点头。   季盛叹息了一声,“贵妃娘娘慈心,让四殿下能去送一送亲娘。”   “亲娘,”赵衍缓缓地抬起双眼,一双黑色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季盛,“公公莫要说笑,我的亲娘是贵妃娘娘,与他人无关。”   季盛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和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冷硬表情,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笑着 道,“是了,四殿下与贵妃娘娘母子情深,奴才多嘴。”   外面有闷雷响起,梧桐的落叶在空中回旋,似是要下雨了。   ... ...   赵衍的心跳声如同擂鼓,双目一片炽红。   雁翎刀出鞘,寒光乍现,一颗碗口粗的小树被利落地从根部分成两段,“吱呀呀”倒在了地上。   一个白胡子老头颤颤巍巍地从马车后面跑了出来,脸上还有惊魂未定。只可惜老人家年龄大了,跑跟走似的,赵衍的亲兵见状也是急的不行,连忙把老头架了起来,口中叫道,“太医,您得救救我们王妃!”   那太医也不敢看赵衍狰狞的神色,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右手稍一把脉,就从医箱里取出一根两寸长的三棱针,对着季岚熙的人中便扎了下去。   季岚熙本来在赵衍怀里躺的好好的,结果忽然感觉到人中一痛,手不由自主地抽动一下。   装病在古代根本行不通,你看人家大夫扎不扎你就完事了。   她只好做出悠悠转醒的样子,正好和赵衍赤红的双眼对了个正着。   季岚熙眨了眨眼睛,自己也没和赵衍好到那种程度吧... ...就是一合作关系,这怎么表现的真和杀了他白月光一样?   她连忙抽抽鼻子,对赵衍笑了笑,拉住他的大手说道,“夫君,岚岚无事,你莫慌。”   季岚熙引着赵衍的手摸上自己的腰侧,“你看,我身上穿着甲呢,这箭上的血都是那匪头的,我受到惊吓才昏了过去。”   他用手指捻了捻,那甲薄薄的一层,贴合着她的腰线,窄窄的一段。   弩.箭虽然撕裂了衣物,但没有穿透甲胄。   旁边的太医捋着胡子说道,“王爷,王妃的脉象僵直细颤,是惊慌所致。我已经用缝针的点刺之法缓解,想必修养几日,便是无碍了。”   赵衍的眉头紧皱着,起伏的胸口逐渐平息。   “下次若再发生这种事情,一切以保全自己要紧。”他的眼神划过季岚熙的脸,在漫不经心地看向王五儿的尸体,道,“这等手段,还伤不了我。”   说罢对着惊慌失措扑过来的月明和满枝说道,“照顾好她。”便起身看打扫战场的情况去了。   话里话外,像是嫌弃她多管闲事似的。   白胡子太医错愕地看着季岚熙生龙活虎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裙子和没事人似的,反倒是她身边那两个大丫鬟哭的厉害。   季岚熙心中有点叫不准,赵衍的反常反而让她有点心虚。这是立功了还是添乱了?无奈领导的脸色太臭屁,叫人拿捏不住。   不过怎么说季岚熙确实是救了赵衍一命,不管有用没用,他总该念自己的情。   这应该比沈婉若在原著中的表现好吧。   书中赵衍领兵打入盛京,原打算杀了太子,再把瑞王随便封个封号,囚禁在京里老死,永世不发封地。没想到瑞王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赵衍与侧妃沈婉若暗通款曲的消息,在正殿持刀抵住她的 脖子来威胁赵衍退兵。   沈婉若见状,咬了咬牙叫赵衍动手,正在瑞王惊慌失措之际,赵衍卸弓连射,直中瑞王面门。瑞王伏诛后,沈婉若也是彻彻底底地获得赵衍后宫中的一席之地,受封沈贵妃。   季岚熙看着赵衍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罢罢罢,大不了到了辽东再做好她的后勤也无妨。   -   马车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一直到了五月底。一路上倒没发生其他的什么事,只是季岚熙再想找什么事来“增进”与赵衍的感情,他也只是神色淡淡,季岚熙只得作罢。   直到连绵的山脉逐渐变得平坦,一望无际的大地开始显现。季岚熙探出窗外,地平线的尽头一座恢宏的灰砖城楼拔地而起,路边碑石上刻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幽州重镇,广宁卫。   便是要到了,她的目光晶亮。   赵衍的龙兴之地! 第22章 国之大事 在祀与戎   大郑祖制,在地方设立三司,分管行政、军事、监察三职。到了辽东却大为不同,这地界儿三面环夷,神祖便在重镇上设立卫指挥使一职,官居三品,权力巨大,管辖卫所内的大小事物。   是以陈皇后和舒贵妃都放心把赵衍放在这就蕃。这就和季岚熙前世里的大公司一样,部门里突然空降一个领导,就算是大老板的亲戚,最开始也得夹着尾巴好好做人。底下的大小经理早早就自成一派,纠缠不清,没人敢先动这团乱麻。   何况赵衍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那些老兵油子能听他的就怪了。   马车从南门进到广宁的十字大街,季岚熙透过车窗,见城墙都是由砖石砌成,长街宽阔,护城河在墙外徐徐流淌。大郑的砖石虽不算珍贵,但能用万余块砖来修建城墙,在全国都数少数,足可见卫城的重要地位。   辽地民风剽悍,汉夷杂居,有穿着蒙古、女真服饰的百姓见了这一排气势恢宏的大车,满眼惊奇,熙熙攘攘地围了起来,嘴上说着听不懂的异族话。   待到了新的肃王府,门口的早早有一众人等相迎,一名四十余岁的精壮男子着甲站在队首,面带长须,眼如鹰隼,目光如电,一副精干的将军模样。他一见赵衍,拱手道,“下官耿满,参见肃王、肃王妃。”其余兵士也一同高声拜见。   赵衍纵身下马,向前扶道,“卿不必多礼。”他面色无虞,虽然风尘仆仆,身上自有一番沉稳的气度,仿佛对耿满刚才行的平级礼数毫不在意似的。   两人目光相对,皆是没有试探出什么来。耿满的面容倨傲,沉声说道,“王爷恕臣无礼,近日奴儿干都司在边境起兵,可见其狼子野心。臣唯恐生变,集结诸卫所千户商讨事宜,王爷千里而来,可先行在王府休息几日,余事臣自当交接。”   季岚熙听着这话的意思,就是让这个空降的肃王哪儿凉快哪待着去,别打扰人家干正事。   赵衍点点 头,肃穆道,“一切以国事为重,卿可自行前往。”   耿满又一抱拳,也不客气,一行人打马就往着指挥所去了,只留下灰头土脸的肃王家眷。   季岚熙清了清嗓子,把车帘挑开,对着赵衍轻声说道,“夫君,我观耿指挥使的颜色,辽地... ...怕是不稳了。”   赵衍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道,“内忧外患。”   耿满这样匆忙,也不都是给赵衍摆脸色,情况确实危机。一但奴儿干都司真的反了,卫所是否有一战之力尚且未知,辽东这地错综复杂,既有军户,也有势族官宦,本来就是一片烂摊子,这回又插进来个王爷,也莫怪他疲于应对了。   季岚熙垂眸想了想,辽东的镇守太监梁中她倒是认识,季盛那么多义子也有他一个,按道理还要叫她一声长姐。先不管这人品性如何,肃王在辽地也算是有半个助力。   王府是典型的四合院结构,里面也仿照南方造了假石山水,种了些耐寒的植物。可惜辽地比不上盛京,冬长夏短,一年之中也只有短短三个月的景致可看,其余便是光秃秃的枯树枯草,给人萧瑟之感,反而不美了。   正房早早就收拾下了,月明里满枝在旁边手忙脚乱,实在看不惯这样粗犷的家居样式,誓要在入睡之前“给王妃收拾出一个能住的地方。”   季岚熙坐在圆凳上,咬牙切齿地想盛行商行出海的宝船什么时间能回到大郑,她让万掌柜去寻的不是别的,正是两样重中之重的作物——红薯和玉米!   这两样粮食,一个产自吕宋,一个产自佛郎机,高产易于打理保存,一季收可以抵半年粮,远远超过黍稷的产量,在饥年可是能保命的东西。   民以食为天啊。季岚熙悠悠地叹了口气,辽河两岸土地肥沃,她一路走来,却没有见到有几家村庄在耕种,偶尔田里面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影,一问还是势家的耕田,或是卫所自己的屯田,实际农田的耕种率十之无三,入眼的只有一片荒芜。   怪不得卫所如此依赖内地粮运,若是断了粮道,这上上下下几万兵士怕不是真要饿死在里面。   忽地外面闪过一道人影,门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季岚熙陡然抬头,美目中一片冰冷,卫所看不起肃王家眷倒也可以,若是在王府内部安插探子,那可真是欺人太甚了!   杨裴从外面拎着一个什么东西的衣领进来,对着季岚熙颇为迟疑地说道,“王妃... ...门口趴着一个小孩子,如何处置?”   一个穿着布袍的小男孩被他拽在手上,约莫也就六七岁左右,奶猫似的,脸洗的很干净,嘴唇紧抿,大眼睛乌溜溜的,里面却不见多少孩童的无邪与天真,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倒像极了一个人。   季岚熙示意杨裴把他放下来,那孩子遭受惊吓,不哭也不闹,只紧紧地盯着她看。季岚熙左看看 右看看,才发现那个孩子像谁。   这个抿着嘴的臭屁表情可不就是像赵衍么!   季岚熙心口一痛,赵衍这个没良心的,说好的无利不起早呢,怎么现在连孩子都能下地打酱油了?关键原著里从来也没描写过他在辽东有个儿子啊,难道是从盛京带过来的?   她靠在椅子上,明丽的脸上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对着小男孩招了招手,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说完就从荷包里取出一块糖来,递到他手心里。   那孩子摇了摇头,也不答话,只攥着手里散发着奶香的糖块。   季岚熙揉了揉他刺刺的小脑瓜,手感倒是挺好。她把荷包推到身前,“我叫季岚熙,你叫什么?你要是告诉我,诺,这一包糖块都送给你吃。”   孩子的眼神顿时亮了,张了张嘴,哑声说,“我叫赵宗尧。”   好个你个赵衍,直接快进到生世子这个地步了!   季岚熙心里生着闷气,这下可好,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的母亲是谁,在赵衍心里有何地位,后续的计划恐怕都要重做了。   “他本不姓赵,”忽地外面有一道声音传来,赵衍站在门口,禀退众人,淡淡地说道,“这孩子的原名,叫施宗尧。”   姓施... ...和赵衍能有联系的唯有一位,难道是那位施琅将军的儿子?季岚熙抬头,两人目光相触。   赵衍没有收回视线,而是盯着她若有所思,“我便一直疑惑,你刚才为何生气?” 第23章 辽东形势 夫君莫要说笑了   季岚熙被他一问,心中有些怔愣。   总不能回答万岁爷你突然有个嫡长子让我这个正妻很难办吧!   两个人一开始就是交易关系,季家送赵衍登上帝位,赵衍放季盛父女俩一条生路,他这话说的倒像是季岚熙吃醋似的,怪尴尬的。   职场感情可要不得啊。   季岚熙轻轻地咳了一声,笑了笑转移话题道,“岚岚哪里在生气了,夫君莫要说笑。”说罢看着底下抓着饴糖的赵宗尧,低声道,“这孩子的身世... ...说到底是我们季家欠他的。只是王爷贸然收了一个义子,不会引起朝廷的怀疑么?”   赵宗尧与她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镇西大将军施琅便是身死与季盛手上,他是忠臣,死的冤枉,只可惜万岁要他死,他哪能不死呢。   赵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辽地错综复杂,军事民生的消息更甚于我。”   季岚熙想了想,说的也是,这地方运送军机消息到盛京都能跑死几匹马,赵衍收了个义子的消息等递到京里得过去几个月,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二门有人来通传,说是辽东的镇守太监来参见王爷王妃了。   两人走到正厅,只见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的人正坐在下首,一见到赵衍和季岚熙进来便稽首在地,喜气洋洋地唱了个大诺:“臣梁中,参见肃王爷、肃王妃!”   梁中身材五短,白胖无害,笑眯眯的样子 让人心生好感。他穿着灰色蟒袍,也算是个大太监了,这礼行的不可谓是不重。   一番寒暄之后梁中坐在客位,对着季岚熙拱手笑道,“姐姐到了这地界,天寒地冻的,老祖宗可心疼您,一直惦念着呢。让我好好照顾姐姐。这些年弟也没能进京,老祖宗身体可好?”   季岚熙看着他保养虽好却仍然有些半白的头发,忍不住在心里抖了一抖,这奇景儿也就能在季家看到了,五十六的人叫十六的姐姐。季盛在朝中收了一圈的义子,为此还有人能打破头,反正不管谁,只要扒上他叫一声爹,那官路可就亨通了。   过年的时候那叫一个热闹,季岚熙还得给十几个头发花白的便宜老弟弟发红包。   不过季盛也必然是给梁中打招呼了,叫他关照肃王府上下,免得女儿受欺负,在辽地也算是给季岚熙撑腰了,天高皇帝远的,要是事事都靠着京里,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季岚熙的声音轻柔,笑着说道,“多年未见梁伴伴,梁伴伴风采依旧。老祖宗的身体硬朗,在京里一切都好。”   梁中眯着眼睛,他也只在八年前的时候见过面前的这个小“长姐”,以前只觉得这个小丫头长的可爱,现在一看,真能用姝丽二字来形容了。   那时候他在京里混不下去,凭着师父的面子来求督公给自己外放个肥差,战战兢兢的也不知道能分到哪儿去。忽然垂花门下站着一个小孩子,软软地叫爹来看看自己写的书法。他心里一惊,这个小孩眉眼竟然有七分像督公,真如同亲子一般。   梁中还从未在督公脸上见到如此真实的笑意,督公连声把她叫来夸赞一番,父慈女孝的样子就像寻常的百姓家。   禁内谁人不知道督公爱笑,只是这笑是杀人还是赏人全凭督公一念之间。他斗胆抬起头来,连忙称赞小小姐的书法瘦劲奇崛,如同断金割玉一般,自成一大家。这话倒不假,督公含笑看了他一眼,忽地说道,“你且记挂到我名下,赶明儿个上任辽东吧。”   辽东好啊,不穷不富,虽然蛮子也多,但总算是块留着油的肥肉,关键以他的资历人脉最多能外放做了监矿太监,这下突然做了镇守太监,分管一方,能不高兴么。   这样看来这个小长姐还真是他命里的贵人,要是能让肃王一家在辽东好生待着,说不定督公一高兴就能把他调回京内当个执笔太监当当,这两年在北地油水捞够了,也总想回盛京再拼搏一番。   梁中心思下定,连忙整理下脸上的笑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道,“我这一去就是八年了,白日里时常想着老祖宗的恩德,”他朝南边拱了拱手,情真意切地说,“只是没能承欢老祖宗膝下,我这心里,怎么都不安那!”   季岚熙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懒懒地用帕子掩住自己半张脸,眼睛里充满了笑意,“ 梁伴伴的孝心,老祖宗自然是知道的。王爷和我到了辽东,怕是只有年节才能回京了,有什么事情都指望着梁伴伴能给递个消息呢。”   梁中的眸光闪了闪,心中有些讶异,心道王妃与王爷看起来像是鸾凤和鸣一般,不像是表面夫妻。难道季盛留肃王有用?不然为何把大女儿嫁给这个闲散王爷?   他连连点头道,“长姐说的可不是这个理儿么!今日里辽东巡抚和总指挥使都去商讨奴儿干都司动乱一事,实在走不开。我便过来给王爷讲讲辽地的风土地貌,也好给王爷解个闷。”   季岚熙知道梁中是要给赵衍讲辽地的军政大事,她现在表面上装作内宅女子,也不便在这里久留,对着赵衍福了福身说,“王爷,臣妾今日也有些乏了,就失礼回去休息了。”   赵衍微微颔首道,“你先回去歇下吧,今日酉时我便回来。”   这是有话要和自己商议。季岚熙心下了然,掩帘出去了。   -   辽地汉夷杂居,汉人从女真人手里收购皮毛人参等,卖到内地去,女真人也从汉人那里交易绢帛铁器,发展生产。因而神祖下诏,在辽地广宁、开原等城卫里开通商贸,发展贸易,这些市集统称为“马市”。   季岚熙今日里准备逛的就是这个,她手下能走辽地的老把式不多,既然准备驻扎在辽东,就得让她这个东家身体力行的调查什么东西能赚钱。   她穿着胡服,带面纱,身边跟了一队侍卫,一看就是势族大家的小姐偷跑出来玩的。在马市里卖东西的女真人见了这个大主顾,都操着生硬的汉话卖力地吆喝了起来。   “参,成了娃娃的参!”   “羊奶,牛奶咯——来看看吧!”   “美丽的小姐,奴隶,只要一两一个。”   季岚熙脚步一顿,只见旁边的蹲了二十来个黑乎乎的高大男人,都用绳索拴着手腕,赤身裸.体,浑身上下只挂着几块碎布,气味难闻。   大郑一向禁止奴隶贸易,她皱着眉问那女真贩子,“你这里有奴隶,从哪来的?”   贩子咧开嘴笑:“那是自然,小姐,我们这里都是些好奴隶,用来做活,身体棒!”说完就随意踹了旁边的奴隶一脚,向季岚熙显示奴隶的身材。   “我们原来都是盛京的匠人,夫人。”一道嘶哑的声音传来,一个身材劲瘦的男人蹲在地上,微微躬身,他的皮肤脏污,眼睛黑而纯粹,哑声问道,“您能买下我们么?” 第24章 徐徐图之 先把我这不知礼数的好侄儿教……   季岚熙的神色不变,问道:“你既然是盛京的工匠,度牒户籍等应该是一应俱全,为何到辽东便成了奴隶?”   那男子低低的咳了一声,刚才他观一干人等在马市里浩浩荡荡,都是陌生面孔的汉人,口音还都是京音,忍不住起了求救的心思,没想到这位大家的夫人居然真的停下来听他说话。   他喘了口气说道 ,“小人名唤戴城,家里世世代代都是打铁匠,住在京郊的戴家村,夫人若是土生土长的盛京人,应该是听过的。”   季岚熙点点头,她确实是听过戴家村,一整个村子的村民都为京畿内八府驻军做刀甲,偶尔也会出几个手艺精湛首饰工匠。   “前几年京畿军器局裁人,说是现在国库充实,使不了那么多的铁匠,让我们村子一部分人迁去辽东,每人还能分些房子地产,那里有露天矿,正缺人冶炼。虽然背井离乡,但能分些地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了,村子里便派了十几个青壮跟着来做事,结果... ...”   那男子说到此处,七尺高的汉子声音已然有些哽咽,“没想到我们一到了开原兵器局,那里的官老爷竟然说此处的人也满了,让我等转去建州!夫人有所不知,建州三卫名义是我大郑的领土,实际上都是由那里的女真人控制,女真人一向有蓄奴的传统,工匠一但去了建州就与成为奴隶无异了!”   “小人只是一介草民,却也知道兵者乃国家大事,女真部落不善冶铁,铁器都仰仗大郑鼻息,去建州的工匠越多,制造的武器就越会被女真使用反伤大郑。那官老爷看我们几个不从,竟然直接把我们绑了去建州,后来到了建州才得知那里的奴隶不仅有被抢来的,多数... ...多数是被势家抢了田地才不得不去的!少壮强勇之夫,亡入建州四五啊夫人!   旁边的女真人听不懂汉话,见戴城和季岚熙不知在说什么,冲上前来就想阻止,直接被季岚熙的侍卫拉住了。   季岚熙的神色凝重,辽地是烂,她是知道的,势家抢占军屯民屯的田地,年年都要从山东走渤海运来粮食才勉强够用,只是没想到那些人竟然敢把工匠农民直接发卖出去,这怕是已经要烂入骨子里了。她问道,“你待的那个卫,一共有多少这样的人?”   戴城想了想:“约莫有几十户左右,人口上百。”   辽地除了军户,一共也就只有三万零几百户的人口,若真如戴城所言,那人口流失的程度简直不可想象。   季岚熙道:“你可会炼钢?”   戴城一愣,答道:“若是起大鉴炉,小人是会炒钢的。”   辽东还需徐徐图之啊,季岚熙微微蹙眉,民力殚竭,吏治败坏,库存也不用想了,必然是空虚至极,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把官吏整合起来,拧成一股绳。   他们会答应么?当然不会,他们在辽东作威作福这么多年,又怎么能容忍有人在站自己头上。   因此赵衍手里必须有兵。   有了兵,有了武器,说话才有底气。   她直接对戴城等人说道:“你们跟着我走吧,我这里正好缺少几位会冶铁的工匠。”   戴城不敢相信这位看起来不谙世事的小夫人竟然真的买下了自己和同乡,他原来只想博取这位小娘的同情,能把同乡的小孩 子赎出去,没想到她一出手就是救了十几人的命。   他连忙跪倒在地,也想不出什么好话来,颤抖着说道:“小人替我们戴家村上上下下跪谢夫人的救命之恩,便是我到阴曹地府,也要念着夫人的大恩大德!”   杨裴给女真贩子丢了一袋碎银子,那贩子一见银子,连忙放在嘴里咬了一口,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带走,都带走,是你们的!”   季岚熙带这十几名工匠准备离开,既有侍卫又有奴隶的队伍可不多见,在马市里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忽地前面传来一阵喧闹争吵声,还有汉话夷话的高声叫骂,一队着甲的兵士正推搡一个女真青年,青年箩筐里的松子、蘑菇等干货撒了一地。   “你们干什么!”女真青年喊着,他的汉话比较流利,“我进城时已经交过商税了!”   为首的是一个穿蜀锦的大腹便便的富商,他笑咪咪地捡起地上一块油光水滑的貂皮问:“你这块皮,作价几何啊?”   青年梗着脖子说道,“一张五钱银!”   “我去你妈的!”一个兵士一脚把地上的箩筐踹飞,骂骂咧咧地说,“这蛮子,就哄我们,现在马市里的貂皮都是一张一钱银,哪来的五钱银?”   青年被气的浑身发抖,大吼着说:“这是去年冬天最好的貂皮!我阿玛去白山里打的,怎么可能值才一钱银!”   兵士冷笑道:“小孩,你也不打听打听,这马市里除了李爷,谁还敢收你们的东西?还敢顶嘴?”   “嗳,行了。”富商笑着说,转头和蔼地对那青年道,“你去回去告诉村里的大人,以后广宁这边的马市貂皮统一作价一钱银,”他的语气笃定,像是吃定了这个价格似的,“要是觉得不值呢,也就不用来广宁卖了,去别地碰碰运气吧。”   青年的眼眶红了一半,一钱银!这叫他们怎么买粮食过冬,家里大大小小十几口人就指望着他阿玛打的皮货换粮,就连最小的妹妹也要学会采松子蘑菇补贴家用。   他早就听说广宁这边的行商操纵物价,现在降了整整五分之四的价格,实在是扒在人身上吸血吃肉,欺人太甚!   青年牙关紧咬,拳头上青筋绽起,一点一点摸上了皮衣内的腰刀。   一截水葱般的手指轻轻摸上地上的貂皮,黑色的皮毛衬得皮肤更加娇嫩,那双手的主人毫不在意地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悠悠地说道,“白山里的貂皮,只要出了关一张能卖上五两银子。再往里走走,到关内便是七两,盛京便是十五两,这张皮完整且没有杂色,就是在京里我也没见过这样好的皮子。”   女孩笑了笑,声音清脆,“早知道卖皮货有如此暴利,我便去辽东经商了,何苦还为了点花用天天发愁呢。”   李行商见她是个生面孔,心里本还有些忐忑,但一想到自己刚和谁搭上了线,又重新把心放在肚子里头,挺起肚 皮冷哼道:“小娘喜欢就拿去,别在这里掺和,以免被人瞧见和女真人纠缠,白白毁了闺誉!”   “这也是奇了,”季岚熙道,“我见在辽东各处的行商赚的盆满钵满,为何商税年年入不敷出?神祖祖制,一张貂皮只收三分银子的税,无论价格,可不是余利让你们都赚去了。”   李行商嘬着牙花,上下打量前面的小娘,娇娇气气的一看就是个闺中小姐,也不知道哪来的闲心管这种事,一会还得给上面送孝敬呢,他不耐烦地说道,“快走快走!再等一会莫要怪市监把你送到诏狱里去!”   “刷拉”一声,季岚熙身边的诸多侍卫长刀纷纷出鞘,寒光四射。   李行商被吓了一跳,冷汗都下来了,赶紧往后面兵士里面钻,口中大叫道,“你要干什么!竟敢在马市市监面前放肆!”   季岚熙命杨裴把他捉过来审问,市监的兵士只带了几个人出来,完全抵不住她带的诸多侍卫,何况队伍里有奴隶似的十几个大汉也在虎视眈眈,像是要冲过去食其肉寝其皮似的。   马市里的女真人见这么大的阵仗,货也不卖了,纷纷挤成一圈看热闹。   杨裴踹向李行商的腿窝,他立即哀叫着跪了下来,嘴上仍叫嚷着:“杀人啦!小娘当街杀人啦!还有没有王法了... ...”   季岚熙也不理他,笑眯眯地问道:“你的东家是谁?”   李行商嚎了半天,见没人来救自己,反而惹得女真人往自己身上吐了不少口水,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东家是铁岭的李成方。”   辽地有儿歌这样唱:“辽人无肉,皆方剜之,辽人无髓,皆方吸之。”唱的便是这位辽东巨贾李成方。   季岚熙又悠悠地问:“他没那么大的胆子自己就敢定下参、皮、蜜的价格,你们是哪个商会的?”   李行商的嘴角抽了抽,怎么这个小娘对贸易之事如此熟悉,不过说来说去她也动不了自己。他撇了撇嘴小声答道,“有一个辽东商会。”   商会与官府勾结操纵物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汉夷不通,有不懂规矩的女真人来集市或强买强卖,或跃马而射;也有势家商贾依势贱价购买货物,强加税赋。双方都是怨恨颇深,女真犯边也往往因此缘故,辽东商行这样大的胃口,直接破坏了双方的贸易关系,边境更加不稳。   李商行左等右等也没见人来,只得搬出自己背后救星,他傲然说道:“小娘,你可知我爹是谁?识相的赶紧把我放了,小心引火烧身!”   “哦?你爹是谁?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还认得呢。”   他挺着肚皮大声说道:“我爹乃是辽东镇守太监梁中!”   人群一片哗然,辽地谁人不知道太监梁中,这位小娘怕是撞上硬点子喽。   他爹是梁中?   季岚熙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侄子,”她轻哼一声,“姑姑今日就告诉你什么叫孝道!”   “来人 ,先把我这不知礼数的好侄儿教训一顿!” 第25章 以礼相待 我回来了   姑姑?那梁中是个没根的太监,哪来的兄弟姐妹!就算是有,又怎么能出这么年轻的一个姑奶奶!   李行商笃定这小娘是在借势整他,也许是哪个刚进山海关官员的妻女,和梁中沾亲搭故的,就敢在街上大放厥词,也不怕风大被闪了舌头。   他心里更加气愤,这种愣头青必要让东家好好教训一番,才能让他们知道辽东到底是谁的地界儿。   李行商暗戳戳地看了那一圈高大侍卫,知道自己绝无逃脱的可能,干脆就跪在街上大声说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小女娘,怎么可能就做了我干爹的姊妹?”   “一届女流,不好好在家里学习琴棋书画相夫教子,在街上抛头露面的做甚么!还敢冒充朝中大臣的亲眷,更是罪加一等,女娘,你叫什么?哼,待我回去告诉衙门,将你数罪并罚,下到大狱里去!”   旁边围观的汉人心里也是暗暗嘀咕,这李行商平时作恶一方,大家自然是厌恶至极。今天这位娘子敢于出头惩戒他是好,可惜编的理由也太离谱了些。   梁中太监是什么人物,敢冒充他的姊妹,这不是白等着东厂来抓人么?一入了东厂,能活着走出来就难咯。   因而有几位藏在人群里的汉子对着季岚熙喊道:“小娘子,你快跑吧!梁太监的名讳可提不得啊。”引得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同意。   季岚熙对着诸人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脸上似笑非笑,对着跪在地上的李行商道:“你问我叫什么,小女子姓季,你可曾听过?”   季。   李行商连忙在脑海里搜索辽东势家大族和官府卫所的姓氏,百家姓都要翻遍了,偏偏就没有一个姓季的。   他忍不住暗暗得意起来,这小娘果然是唬人的,挺胸大笑道:“辽东这么多势家,我李某就没听说过哪家姓季!就是今日刚到辽东的肃王爷,龙子凤孙也是姓赵,可笑可笑... ..”   提到肃王,李行商脑中似有灵光闪过。这个姓氏好像在哪里听过,但是就像蒙了一层窗户纸,模模糊糊地怎么也捅不破,有一丝危险的气息在心头盘旋,他的笑声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已经细若蚊呐。   李行商咽了咽口水,喉咙一片干涩,他感觉自己的华服已经被背后的冷汗打湿了,季... ...怎么能忘了,京城的那位大太监就姓季呢,那位有个女儿... ...正是肃王的王妃,而梁中是那位一手提□□的干儿子!   自己怎么能忘!怎么敢忘!   季岚熙看着李行商恐惧的脸,便知道他是认出来了。   李行商见肃王妃抚摸着手中那块貂皮,温柔地就如同这块皮毛的主人现在还活着,红唇轻抿,露出一个森然的笑意,真如红颜恶鬼一般:“现在,你可知罪啊?”   “王妃... ...不,姑姑!”他一想到东厂的刑罚就浑身发抖,听说季太监最欣赏一种剥皮的刑罚,把人绑在烧红的铜柱上,在头上划开一个十字,把水银细细地灌倒伤口里,犯人疼痛难忍,用小棍儿一敲,那人就受不住,光溜溜地剥了皮跳了出来,听说出来的人还能走能跑呢!好一阵子才断气。   李行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膝行到季岚熙身边,大哭着说道:“姑姑,侄子真的不知道姑姑是今天到的辽东,要早知道姑姑来逛个野趣儿,给侄子三个头也不敢扰了姑姑的兴致!”   说到此处,他浑身的肥肉已经哭得抖了起来,“侄子上有八十岁老母需要赡养,下有三岁稚儿嗷嗷待哺,还望姑姑能放过侄子吧!”   旁边围观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能看清是李行商服软了。有人“呸”了一声道:“你哪来的三岁稚儿?儿子怕是都比你新娶的小老婆岁数大了。这位姑娘,这李氏行商平时欺男霸女,作恶多端,今日还请你为我们大家做主!”   众人神情雀跃,一齐说道:“还请姑娘为大家做主!”   季岚熙笑眯眯地把李行商扶了起来,“好侄儿,姑姑这人,就看不惯这些打打杀杀的。女真人来我大郑经商,我们自然要以礼待之,以文明教化,你不多给他钱也就罢了,怎么还能仗势压价呢?”   李行商忙不迭的点头:“姑姑说的是!回去侄子就通知各大马市,皮货干货统统... ...统统恢复原价!”   边事动荡,未尝不是这些商人逐利的结果。大郑曾经用马市的开放与否来奖惩各部族,可见马市安,边境才能安。   季岚熙笑了笑,捂着帕子低声说道,“姑姑刚入辽东,又是第一次持家,府上新来的奴婢们侍奉不力,采买来的东西参差好坏都有,我想着既然侄儿在辽东商行做事,不如顺势接了这差事,如何?”   李行商的脸色铁青,这哪是要给他差事,这是用采买的借口收孝敬呢!肃王妃既然开口说了,那东西自然得是上上佳,还有年节的一大笔开销,不知道又得花出去多少。   不过总算是破财免灾,比受了东厂的酷刑要好。他诺诺地说:“能在姑姑府上当差,是侄子天大的福气... ...无论花多少银子,都是侄子应该孝敬姑姑的。”   “是么。”季岚熙拍拍他的肩膀,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好好做事,王爷自然不会亏待了你的。”   说到此处,她便带着一众人等回到王府去了。   到了肃王府,季岚熙先是把十几位铁匠安排到一门的东西厢房里去,这十几个人都是冶铁的熟手,甚至还有人曾经在火器局里当过值,研究过泰西的洋铳。她正想在解决钢铁之后就改造火器,此时这几人来的正巧。   季岚熙脚步匆匆,一会要和赵衍商议一下关于小高炉的事,待到了正房,她轻 轻地掀起了帘子。   赵衍坐在榻上,鼻梁高挺,长睫在眼窝处扫下一片阴影,他薄唇微抿,拿着一本书念道:“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也。”   坐在他怀里的小男孩也跟着念,童音软糯,“将者,上不制于天... ...”   “夫君。”她轻轻地唤道。   “嗯。”坐在榻上的男人缓缓抬头,“你回来了。” 第26章 大战将起 “我信”   赵衍把兵书交到赵宗尧的手里,摸了摸他的小脑瓜,低声说道:“我和你... ...娘有些话要说,先出去玩吧。”   赵宗尧点了点头,乖巧地拿上书本出去了,临走前还对着季岚熙行了一礼。   季岚熙倒对自己十六七岁就做了娘没什么意见,她也有几分喜欢这个孩子,不像其他小孩六七岁那样狗都嫌的样子,想必也是家中出了变故,逼的他不得不早早成熟起来。   “你去马市有什么发现么?”赵衍抬眸问。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季岚熙摇了摇头,眼底有些担忧,辽东的局势要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复杂,也不知道赵衍在原著里是如何降伏诸部落,整合力量反攻盛京的。   “马市一向是边地最繁荣的地方,今日我去一看,来赶集的边民星星点点,大有倾颓之势。女真蒙古部落不通汉话,贸易本来就难以开展,多是大商会下到各个部落里收集,趁机依势压价,我看那皮货干货的价格连供给两个人糊口都难,何况他们人数众多,人吃不饱肚子,反心就起来了。”   “不过这些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东西,就如同一个生病的人,只要把他身上的腐肉清除掉,其他的症状也就好了。”季岚熙轻轻地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今儿个梁中太监带夫君去干什么了?他这人一向趋炎附势惯了,没给夫君脸色看吧。”   赵衍道:“梁中先是和我一起去了巡抚,十几人正为了奴儿干都司的事情争论不休。耿满的意思召集麾下的辽东、关宁铁骑,一同北伐,梁中想以先关闭马市作为惩罚,警告诸部落,再以和议之,我听他此言,是要弃守大宁都司,重新设立边防。”   他的眸色深沉,冷冷说道:“梁中此人,该杀。”   季岚熙嗅到他话语里的血腥气息。大宁都司西靠七老图山,控制辽河上游、大凌河流域,东接辽东,相当于大郑的第一道防线,战略位置相当重要。历代游牧部落和大郑扯皮都要经过此区域,所以神祖在大宁设立重镇卫所,把守咽喉要道,在女真部落里安插无数根钉子。   只要控制了大宁,边防可无事矣。神祖文韬武略,替子孙后代把情况都想遍了,只可惜儿孙不争气,赵衍他爷爷那一辈,原来驻守在大宁的宁王受不了当地苦寒的气候,请求南下。驻扎在各卫所的兵士逐渐拿不到粮饷,武器也残破不堪,上面没人下面 也不应,大宁都司也就渐渐荒废了。   到了现在,大宁各卫所只剩下寥寥,大部分都成为一个空壳。   至于运来的粮饷都去哪了,为何大宁没有屯田放牧,辽东巡抚不答,万岁自然也是不过问。也许有人上奏,也许没有,反正万岁不知道的事,一切都当没发生过。   朝廷里陈党和阉党还没掐出胜负来呢,去哪里想这等子闲事。   大宁若是真撤了,这块地方当然会被纳入女真部族的版图,也许可以保一时的安宁,但也相当于告诉奴儿干都司的部落:大郑完了。   大郑再也不是神祖在时那个北征三千里,震慑诸族的大郑了。   季岚熙轻声问:“夫君支持发兵,耿满手里可有兵?”   赵衍沉声说道:“耿满手下尚有三万骑兵。”   “武器呢?”   “弓箭、腰刀均有配备,火炮鸟铳等火器多年未修,应该是不能用了。”   “军资粮草呢?”   赵衍皱眉道:“近年来山东海运过来的粮食愈发少了,靠各卫所的屯田勉强只够自己花用,我想上奏万岁,效仿神祖北伐,开启太仓。”   太仓就是各地方屯粮的粮仓,一般不到战时或者是荒年是不开启的,季岚熙摇摇头道:“夫君既然说耿满将军愿意北伐,我便把他看做一个忠君的良将,他在辽东和梁太监待了二十余年,要开便早开了,可见还是耿将军势弱。”   “夫君若放心... ...”季岚熙笑了笑,狭长的眼眯起似狐狸,里面满是狡黠,“不如把这件事交给我。”   屏风后忽地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然后就是瓷器破碎和一阵狼狈的吸气声。   赵衍人未动,淡淡对旁边地说道:“敬之,出来吧。”   季岚熙托着香腮,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一个男人蹦了出来,边吸气拍打着自己身上的水渍,她悠悠地叹道:“楼典仪自号正人君子,怎么还做出听主家小夫妻墙角的事情来了?”说罢还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来。   她早就知道楼安海在那里听了半天,一直都没出声揭穿。   楼安海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对着她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王妃说笑了,臣在这里自然是为了匡正王爷言行,何来听墙角这一说。”   两个人对视一眼,噼里啪啦地在空气中激起一阵电火花来,好像是要争夺赵衍帐下名臣的位置似的。   从古至今财务和人事两个部门都是一个公司的左膀右臂,自然看对方都不顺眼。   楼安海比赵衍和季岚熙二人出发都早,他在听过王爷与王妃的特殊合作关系就是持有不赞成的态度,然后便是一阵心焦,宦官之女,实在不可信。   其余的风言风语类的消息也就罢了,军机粮草这样重要的事情怎么能放压在季岚熙身上!王府又不是没有其他的渠道,交趾那边的粮食已经早早备好了,她一个小小妇人又懂些什么... ...   楼安海心中憋了一口气,硬邦 邦地说道:“王妃金枝玉叶,又怎么能知道运粮之事艰辛,还是莫要说笑了,王爷与臣在商议军机要事,还请王妃回避。”   季岚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着赵衍眨了眨眼:“夫君若信我,不到一月,我就能为辽东铁骑带来十船粮食。”   楼安海忍不住出声打断:“你从哪能买来多的粮食?既然时间如此迅捷,不如由肃王府出面去买。”   “买?在山东你能买到一仓的粮食都算多的了,这两年收成不景气,各商行都在屯粮。”季岚熙瞥了他一眼,“夫君想用,那我自然是把盛行商行这几年的万石屯粮都交于夫君好了。”   这一番话说出来是豪气云天,季岚熙心里都暗爽,有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感觉。   她眯着眼睛看向楼安海:你还有什么屁话,还不快说?再不说就是我赢了。   楼安海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好。”赵衍出声答道,“那运粮之事,就交给你。”   这件事要是能办好,说不定不用等着赵衍登上帝位,自己就能带着季盛跑路了。   季岚熙笑的明媚,对着他福了福身:“那岚岚便承下此事了,夫君还请放心。”说罢小声哼着歌儿走了。   “王爷... ...”楼安海还想说些什么,见到赵衍的神情,硬生生把后几个字吞了下去,过了好半会,他才叹了口气道,“王爷信她?”   赵衍的神色深沉,望着季岚熙离去的方向,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信。” 第27章 大炼钢铁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转眼间就到了五月十五,这十几日里赵衍也不宿在府上,一直往卫所里跑。   季岚熙也没过几天清闲日子,她先是以商行的身份去广宁城外逛了一圈,在郊外三十里的地方选定了一块荒地。辽东最不缺的就是地,主家倒也爽快,直接给了每亩地一两银子的价格,因而小山脚下的十几亩荒地加整个后山就归她所有了。   季岚熙决定把这个地方暂且做为铁厂的厂址,辽东多的是露天的铁矿,不仅数量多,品质也好,有时候还会有女真人在山里捡了黑石头拿来叫卖,是个炼铁的好地方。   这里距离关宁城不远不近,铁矿焦炭等购买方便,旁边又有条小河,是辽河上游的支流,能做运输用,她带着几个铁匠先到自带的小院子里,准备研究怎么能炼出大量的铁。   大郑这两年勘探出不少矿脉,在广东佛山还建有钢铁厂。神祖在时开放了民间炼铁,不再全部由官府垄断,是以民间铁厂大盛,填补了大郑刚建国的空白,只是现在民间冶铁的技术不高,炼出的铁矿多半是黄铁和生铁,一天能炼出几斤钢的工匠是要被铁器局供起来的。   戴城头上绑着布巾,气喘吁吁地把一整块黄泥拍在模具里,用手把边缘填实,再用木板压实,把多余的黄泥刮出来,直到表面变的平整。在烈日暴晒下他的汗水 透过头巾流到眼睛里,有些微微的刺痛,却来不及擦,把手上的这几块黄泥倒出来堆在一边,又开始新的一轮工作。   他旁边一个半大的少年凑了过来,皮肤被晒得黑亮黑亮的,嘟囔着说:“叔,我们来这十几天了,怎么东家就让我们干砖瓦匠的活计,不是要炒铁么?”   戴城手上不停,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小子的脑袋,“东家让你做甚,你就做甚,废什么话。就是替东家做牛做马也是应得的,那是咱们上下十几口的救命恩人。”   那小子吐了吐舌头:“东家对我们好,我是知道的。只是我看东家娇... ...白白静静的,一看就是个读书人,怎么会知道咱们铁户的法子呢?让我们烧这些砖来砌炉子,叔,你不是之前也打算用砖炉来炼铁么?最后那砖不都裂了,白白地浪费了几十斤的好铁砂。”   戴城心里也有些疑惑,他们来这个地方也有小半个月了,东家却没让他们先用盐泥起炉子,而是亲自先钻进山里好几圈,带下来一袋子黄泥来,让他们用这种黄泥砌了砖窑烧砖。   现在冶铁多用石炉,石炉不耐用,一般一个炉子只能用上九十天,摸上盐泥的炉子稍好,但也达不到能连用一年的水准,需要经常维护重修。他年轻的时候也琢磨着,能不能用砖来做炉冶铁,几经试验却也没有找到方法,往往是炉温大到一定程度,里面的砖石就纷纷开裂,污了铁水,自然是失败了。   他也搞不懂东家要用这些砖做什么,难道砖炉真能炼铁不成?可村子里面七十多岁的老师傅都不赞成戴城当时的主意,东家一个小孩子,又哪里懂得了这些。   还未等戴城琢磨清楚,只听到门口有人喊道:“东家,您来了!”旁边的半大小子耳朵灵,顿时欢呼一声,把手里的模具放了下来,兴高采烈的朝着后面喊:“东家来喽!东家来喽!”   后面干的热火朝天的三十多个工匠直起腰来,擦了擦额角的汗珠,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喜悦。   只见大敞着的柴门口走进来一头慢悠悠的驴子,驴子脑袋上方还挂着根白萝卜,一晃一晃的,驴子似乎是知道这根萝卜是在骗它,只懒洋洋地往前走,不时打了个响鼻。   驴子后面拉着一辆大车,大车上有几个木桶,里面满满当当装着的是今天中午的饭食,还有工匠们最喜欢的凉茶。   一位青衫少年倒着躺在车上,面容白净,眼睛欲眠似醉,一看就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小公子,正大嚼着手里的一个红彤彤的苹果。   季岚熙利落地跳下驴车,拍了拍前面驴子的脑袋,稀奇地说:“你倒是又聪明又懒,这法子用了几天就不管用了。”   刚开始的萝卜钓驴还十分管用,驴子撒了欢地往前跑,不到半个时辰便能从村里赶到铁厂。现在它便是悠哉悠哉地往前走 ,对头上的萝卜不屑一顾,颇有不食嗟来之食名士风范。   季岚熙把手中的苹果核抛给驴子,赶来的戴城对她一拱手,道:“纪东家来了。”   季岚熙点点头,她出门在外,女子身份不便,就化名为纪澜这个名字,也好能出去打交道。“不用拘礼,各位都辛苦了,先用午膳吧。”   她把身后的木桶打开,笑着说道:“今儿个杜家村的婶子做的是花面馒头和菜汤,里面还点了香油,我闻着都馋了。”   那馒头足足有两个拳头大小,十分瓷实顶饱,工匠们都自觉地排好队,一人打了两个馒头一碗菜汤,蹲在地上风卷残云地吃了起来。   戴城看着侄儿吃的香甜,不禁心里有些酸涩,这年头上哪里去找这样的东家,不仅包吃包住,饭菜管够,每个月还能发整整一两银子的月钱!在东家这里干上几个月,甚至回去买上几亩良田都使得。以前他出去给人干活,中午有口吃的都算主家心善了,吃多了是要招人白眼的。   季岚熙见戴城有些拘谨地迅速吃完,笑了笑道:“这几天虽是初夏,中午还是有些热,大伙在日头底下干了这么久,没有中暑的吧?”   戴城摇了摇头:“托东家的福,还给我们拉了凉棚避暑,中午有凉茶可喝,哪里还能有人中暑呢。”   他又有些高兴地道:“东家,您之前说的砖炉,老师傅们已经做出了一个样子来了,就在厂里面,不如您来看看。”有几个吃完了的工匠也跟着凑热闹:“是啊东家!您来看看吧,我们也好起一炉看看这砖炉到底能不能行!”   这么快?季岚熙心里有些讶异,原以为耐火砖的烧制会用很长时间,没想到这群匠人们日夜以继,竟然仅仅用了不到二十天就把砖炉赶制出来了。   她跟着众人走到开阔处,一个八尺高的高炉立在此处,通体灰白,是用粘土耐火砖砌成的。内炉壁的耐火层整整有七十五厘米厚,内层覆盖厚厚的一层鸡眼沙,整个炉敦厚紧实,只在南墙有开有一个鼓风口。   众人都在底下摩拳擦掌,等着看东家设计的这个炉子到底能不能用,这要是真的能用... ...一天能炼出的生铁能以几千斤记啊!这个真是了不得了!   有师傅喊道:“点火加砂!”便有人从上方加入铁砂,取出大量的焦炭开始点燃。   时间流逝,周围的温度越升越高,人们的心情也愈加急切。   戴城紧紧地攥着拳头,眼睛紧盯着砖炉,生怕听到砖石的碎裂声,若是这个所谓的“耐火砖”烧化了,也就意味着东家的实验是失败的,到时候便只能重新用土法子了。   半刻钟、一刻钟过去了,除了工匠们继续加炭鼓风,砖炉还没有任何反应。   季岚熙气定神闲地双手环胸,继续在原地等待着。   忽地一阵热浪袭来,所有人都后退一步。   炽红色的铁水从炉中滚滚流出 ,像是燃烧着的河流,沿着预先挖好的通道流淌到铁塘里。   “生铁,是生铁!”有人惊呼道。   季岚熙眯起双眼,心中宛若尘埃落定。   果然,砖炉炼铁,成了! 第28章 大炼钢铁(2) 大郑,也能改   工匠们见到铁水已经从管道中流入到方塘,有四五人连忙站在塘上用柳木棍急速地捶打着底下的铁水,还有一人手持晒干了的污泥粉与泥灰,均匀地洒到上面,让木棍把泥土与铁水均匀混合。   热浪滚滚,所有人都是满头大汗,脸上却都带着雀跃兴奋的神情。   底下的铁水经过急搅,已经逐渐变得冷却。另有一人手持半米多高的长夹,把翻涌出来的黑色炉渣夹了上来。   戴城的侄儿戴信兴奋地围着方塘走了一圈又一圈,恨不得摩拳擦掌地自己也能上去炒铁,他对着季岚熙大声道:“东家!您这法子真是奇了,平时我们冶铁都是把铁砂融化了之后做成铁锭,然后再送去炼铁炉加热,现在可以直接就在方糖里炒铁,可不是整整少了一个步骤么!”   季岚熙笑了笑道:“这哪里是我能想出来的,不过是古时候的杂书看多了,在里面看过这个法子,就暗自记了下来,没想到今日还真的有用。”   她当然不能发明创造出来一个高炉,这个冶铁方法是前世里土法炼铁最常见的双联法,即把炼铁炉和炒铁炉串联起来,能极大的提高出铁的效率,确实比现在大郑的法子好了很多。   季岚熙在上大学的时候学的是理工专业,有不少男生就爱去实验室用小坩埚烧铁炼钢的,连带着她也耳濡目染了不少。   戴信的眼睛晶亮亮的:“书... ...书竟然这么好的么!若是我也能读书就好了。东家,为何你在里面撒了这些泥土,就涌出来这么多炉渣出来?要是以后都能用这些法子冶铁,那大郑会越来越强,就不再必被异族欺负了!”   过来的戴城听到戴信这般横冲直撞地发言,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教训道:“你不去干活,反而缠着东家在这里问东问西的!”   他是知道其中的利害之处,且不说东家这法子能节省多少时间,烧出多少炉铁,就是那泥灰加了下去,铁水凝固后的颜色都叫一些老匠人心惊,炒出的熟铁颜色微微发黑,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那不是熟铁,而是钢!   真真正正的、能用来打造武器的钢!   多少能炼出钢的匠人只把这门手艺传给儿子徒弟,偷师学艺是要被打断腿的,他们今日能跟随东家观摩一番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哪能像这个小子似的问东问西,还说些什么救国的浑话!这哪是他应该关心的!   季岚熙摆了摆手,示意戴城不必在意,她抬眼看向戴信:“你可知这铁水里除了有铁之外,还存在其他杂质?”   戴信憨厚地摸了摸脑袋:“知道!我们炼铁的时候都会有炉渣 ,但是从没有像东家这炉子里这样多,杂质都像是要排尽了。”   戴城深吸一口气,也竖起耳朵听了起来,他知道这是东家不打算私藏,而是真的要教自己这个傻侄儿这门能祖祖辈辈流传的手艺。   季岚熙指了指筐子里的泥土,“这些杂质我们都知道会有,只是眼睛看不见罢了。我也是在古书中看到的,取石灰、和这种白土混合搅拌,放入铁水中能与杂质结合形成炉渣,人这时候把炉渣取出,铁的品质自然上来了。”   如果用现代的语言解释就比较简单了,冶铁也是一个化学反应。硅藻土拌上石灰,能与铁中的硫、磷、碳元素结合,加上不断搅拌,会发生氧化反应形成炉渣。   戴信嘴里喃喃道:“杂质,石灰... ...那东家,您特地建了个用耐火砖砌成的炉子,是不是这些杂质也与温度有关,温度越高,越能带走铁砂里的杂质?”   孺子可教也。   季岚熙满意地看了一眼戴信,摇摇手中的扇子道:“正是,只要炉温和鼓风上来了,不愁能炼出稳定的钢。”   戴城颇为无语地看着自己侄儿,他嘴里开始自言自语起来,抓着头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知道他又犯了疯病了,歉意地道:“东家,我这侄儿憨直,一有什么东西研究不明白,便是日思夜想也要想透的,还请东家莫怪。”   “无事,我看他长得憨厚,实则是个聪明人。”季岚熙笑了笑。   这种执拗的劲儿最适合到实验室里搞研究,放在大学里早就被导师们抢光了。   有老师傅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手里捧着一把匕首,颤颤巍巍地道:“东家,你来看一看,成了!成了!”   那把匕首刚被粗粗地锻造成型,通体还是未被打磨过的黑,只在刃上有寒光一点,散发着钢铁冷凝过的腥味。   戴城在布衫上擦了擦手,珍重地接过匕首,缓缓地地胸腔里吐出一口浊气,右臂肌肉猛然贲起,狠狠地砍向右边的碗口粗小树。   “喀拉”一声,众人只见到空中闪过闪亮的白光,树应声而断。   季岚熙走过去一看,树的断口整齐,没有一丝断茬。戴城又把匕首呈上,刀刃还是一片平滑,并没有出现卷刃的现象。   大郑的武器多用熟铁,只有少数精英军队或是将领的佩剑采用钢。熟铁韧性很强,经常是使用半天,刀口便弯了,只能用脚踩直,使用起来十分不便,而钢的强度则相当好,完全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季岚熙又让戴城砍了几个木桩、熟铁锭试试匕首的韧性和硬度,直到刃口微微发卷。   “这钢的质量不太稳定。”她拿起手中的匕首对准阳光道,“要是上了战场,卷刃会要人命啊。”   现在生产出的钢材还是太韧,与其说是钢,不如说是钢与熟铁的混合体,也就是低碳钢。不过以现在高炉的炉温,能炼出低碳钢都已经是万幸了。   季岚熙叹了一口气,前路漫漫啊。她把匕首收了起来,准备带回去给赵衍看看。   戴城苦笑着说:“东家,您手中的匕首不知多少人想买都买不到呢,听说也就只有关宁铁骑,才有资格配备上钢制的武器呢,其他人能用上熟铁制的就已算是不错的了。”   季岚熙对他们点点头道:“你们现在一天先开五炉即可,等我回去... ...找朋友商议,看看到底缺口多少,若是有人问起,你只管说是盛行商行的产业。”   一行人面带喜色,长拜道:“谢东家!”   季岚熙坐上驴车,又从怀里捡了个苹果吃,午后清风,暖阳正好,心情仿佛也随之轻松起来。   她用鞭子轻轻地抽了那懒驴子一下,“驾!”驴子吃痛,在乡间小路里疾驰起来。   忽地后面有人从厂子里冲出来招手高呼,边追赶驴车,季岚熙眯起眼睛仔细地看,发现正是刚才发呆的戴信。   戴信挥舞着手上的白头巾,大声喊道:“东家,我想出好方法了!我想出好方法了!”   他停下了脚步,笑的如同一个孩子般,“您放心!炉子能改,武器能改!”   “大郑,也能改!” 第29章 假戏成真 今晚我便宿在你那   季岚熙在华灯初上的时候回了王府,门房还未上钥,月明正在垂花门处翘首以盼地等她回来,一见她便焦急地说道:“王妃,您今儿个去哪里了?竟回来得这样晚,可叫我好找。”   季岚熙轻巧地跳下轿厢,她怕引人生疑,早在城郊处便换好了裙装,乘着马车回到王府。   她打趣道:“我去了西郊一趟,什么事情能让我们月明急匆匆的。”   月明蹙起眉毛,伏在她耳边说:“... ...小少爷今日上午在王府里随着先生读书,当时还好好的,结果一到下午不知怎的,竟然发起高烧来了!烧的说了满嘴的胡话。”   “是有人... ...?”季岚熙的脸色沉了下来,提起裙裾快走,“他现在怎么样了,请府上的刘太医没有?”   月明摇了摇头,小声说:“我让杨裴看过了,应该是不是人为,但这病属实来的蹊跷。刘太医看过之后,只说是风邪入体,煎了一剂药便吃下去,现在小公子的体热退了,只是还有些虚弱。”   季岚熙微微颔首道:“下次发生这种情况,便让杨裴来寻我。”   月明轻声应是。   季岚熙到了赵宗尧住的书斋,屋内的烛火点的昏黄,摆设清简,除了柜上和桌榻上一摞摞的书卷的别无他物。一个小小的孩子正睡在床上,脸色苍白,正蜷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团。   满枝正侍立在床边,拿着布巾为他擦脸,脸上满是忧心忡忡,一见季岚熙便急道:“王妃!刘太医开的一剂汤药下去,小少爷喝了却直说自己身上冷,奴婢把棉被找出来盖上却还是不管用。”   季岚熙坐到赵宗尧的床边,伸手摸向他的额头,小孩子 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浑身微微地颤抖着,嘴唇发青。   手上是冰冷滑腻的汗。还好,烧退了便没什么大事了。   季岚熙转头对月明轻声吩咐道:“你去让厨房煮一碗红糖姜茶,姜要去年的老姜,煎的热热的送过来。”又让满枝去取之前做好的奶冻。   她在生病的时候尤其喜欢吃甜食,尤其是喝了药之后,嘴里总是发苦。   厨房的动作很快,季岚熙轻轻地拍了拍被子里的一小团,“宗尧,来喝口热汤,甜的。”   赵宗尧皱着眉,迷迷糊糊地放下了被子,像往常一样沙哑地说道:“娘... ...我不想喝。”   他恍恍惚惚地睁开眼,却发现不是头顶不是家中熟悉的青色蜀锦床帐,床边坐着的也不是他那个平时说话温温柔柔的娘。   对了,他怎么能忘了呢,娘早就在去年年底时在东厂狱里上吊死了。   赵宗尧猛地咳嗽了起来,勉强在丫鬟的搀扶下直起上半身,软绵绵地说道:“王妃。”   季岚熙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这小孩真是怪招人心疼的,她把汤匙送到赵宗尧的嘴边,“诺,喝吧,热热的喝着发了汗,明个儿一早就全好了。”   他看着碗里的汤,还有上面漂浮着的姜丝,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想快点躲到被子里去。   赵宗尧勉强张开了嘴巴,强忍着恶心吞了下去,却发现那汤入口有些辛辣,但却是甜的,很是开胃,便一股气地都喝了下去。   这碗汤下肚,只觉得胃里暖洋洋的,赵宗尧感觉自己的昏沉的脑袋也变的清醒起来,小脸上好歹浮起几丝血色。   季岚熙把汤碗递给满枝,又拿出一碗奶冻来,笑眯眯地问他:“你看,现在是不是好多了?我生病时也吃这个,出了汗就好了。再吃一碗奶冻,这个奶冻是用新鲜牛奶加上藕粉一起蒸的,软软糯糯的和鸡蛋糕差不多,上面还撒了桂花糖,特别香甜可口。”   赵宗尧不作声,只默默地看着季岚熙,他之前听到声音,以为她像娘,但是神态动作又像姐姐,只是姐姐没她明艳美丽。   姐姐是一个活泼爽利的将门小姐,许给了虎威将军家的嫡子,本来应该是在年末成婚的。   他慢慢地咽下奶冻,问:“你娘也是这样照顾你的么?”   “我没有娘。”季岚熙答道,烛光下她的五官显得朦胧,“爹很忙,从小到大生病时我没有打搅过他,怕度了病气给万岁。”   “嗯。”赵宗尧低低地答道,他感觉自己的眼皮发黏,把碗匙交给丫鬟,重新躺回了床上。   季岚熙替他掖紧被角,听着小孩的呼吸渐渐平稳,也放下心来。   “你爹杀了我爹。”   小孩子的眼睛紧闭着,嘴唇微微颤动,似是梦中呓语。   烛光在屋内摇曳,投下一片沉谧。   “是的。”季岚熙轻轻地说,“兵器伤人,全凭主人的意愿。所以你要好好读书,好好练武,要做一柄... ...”她 的声音轻柔,宛若在哼着一首摇篮曲,“能让主人忌惮的兵器。”   孩子不答,小脸沉静,似是睡着了。   季岚熙坐在床边,忽地屋外传来吱呀一声响,赵衍撩了帘子进来,他的面容有些疲惫,神色匆匆,见她坐在床边,微微一愣,便低声问道:“宗尧怎么样了?”,   季岚熙起身示意两人去外屋说,她也压低了声音说道:“已经喝了药睡下了,并无大碍。”   说完便给赵衍斟了一杯茶,这一个下午下人们忙忙碌碌,没人顾桌上的茶水。此时的茶已经冷了,赵衍也不嫌,喝下一大杯才道:“我近日里一直随耿满去卫所操练,一时间竟顾不得这个孩子,麻烦你照顾他了。”   季岚熙见他眉头微皱,高耸的眉骨上似有细小的伤口,便知他这小半月是吃了不少苦,答道:“夫君哪里的话,这本是岚岚应该做的。”   话题只谈了寥寥两句,两人便都把眼神别到一边,良久无言。   赵衍口渴,准备再斟一杯茶,刚好季岚熙准备给他续水,两个人的手在杯沿微微相触。   男子手上的热度似要把季岚熙的皮肤灼伤了,她还是硬着头皮取走了赵衍的杯子,却没想到赵衍的手猛地缩了回去,和过电似的。   空气里有一丝丝尴尬的气氛蔓延,季岚熙简直要被他气乐了,我有这么丑么,不就碰个小手,自己还没说啥呢,赵衍的表现跟被登徒子非礼过的黄花姑娘似的。   “夫君请。”季岚熙把茶杯放到桌子上,托着腮笑眯眯地说。   “嗯。”赵衍慢慢地品着这一杯茶,挑起话题道:“耿满与我说,梁中太监为人狡诈,经常会在势族大家里安插探子,里应外合。”   “是么,”季岚熙点点头,“我最近让锦衣卫留意着,不能让他钻了空子。”   “嗯,我今晚宿在你那。”   “好... ...等等,夫君说什么?”季岚熙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说今晚宿在我这?”   “我们是夫妻。”赵衍抬眸,眼如鹰隼,高挺的鼻梁扫下一片阴影,淡淡道:“肃王夫妇入府半余月,却从未同房,传出去让人生疑。”   “因而今晚我便宿在你那,王妃以为如何?” 第30章 三合一   在盛京内两人还未联手时就从不宿在一处, 便有肃王不喜王妃的传闻流出,诺大的一个王府,实在做不到铁板一块, 哪个奴婢碎嘴在外边提了一句,被有心人听去也是有的。   这几日两人到了辽东接触甚密,赵衍又不肯纳妾, 若还是借着二人不合的名头,未免也太假了些。   她用拳头抵住唇边轻轻地咳了咳:“夫君想的甚是周到,我便先去准备沐浴, 时候也不早了,夫君回来沐浴后便直接休息吧。”   赵衍直直地看向她, 点 了点头道:“无事, 我还有一些军机要务与楼安海商议, 若是回来的晚了,你便自己睡下。”   “好。”季岚熙起身行礼, “那岚岚便先行告退。”   行至回廊,月明和满枝便一左一右扶上季岚熙的手, 脸上充满了欣喜。   月明抿着嘴笑着说:“这么久了,王爷总算是想通了。我这就去为王妃的浴汤中加些花瓣精油,保准王妃出浴后肌肤嫩滑, 听说用了精油后还带有暗香呢。”   满枝则是喜气洋洋地在季岚熙的身前行了一个大礼,古灵精怪地道:“奴婢要恭喜王妃,贺喜王妃了!祝王妃早早生个小世子, 争取三年抱俩!”   “你们浑说些什么。”季岚熙有些无奈,她拧了拧满枝的鼻头,压低了声音,宛若耳语, “权宜之计而已。”   这两个小妮子,胆子也越来越大了些。季岚熙想了想,反正屋子里还有一张足够大的美人榻,虽然正对着门口,但加上被褥后也是暖暖和和的,她直接睡到榻上,门一关谁知道她和赵衍到底同没同床。   想至此处,心里那丝莫名的尴尬也放下了,季岚熙打了个哈切,格外思念那床晒过后格外蓬松厚实的被子起来。   屋内立着一个半人高的浴桶,上面洒满了粉色的玫瑰花瓣,季岚熙沉到浴汤中,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藕臂和小巧精致的锁骨,大郑时人以瘦为美,爱细腰者甚,她却不是那种清减的病弱,不该瘦的地方一样都不差。   她的额头上敷着一块雪白的帕巾,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直在水里打瞌睡,黑色瀑布般的长发在水里起伏,更显得肌肤胜雪。   这才是生活啊,季岚熙含含糊糊地想着,好像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洗过一个热水澡了。   她吸了一口气,整个人沉到水下,只留下秀气的鼻子和眼睛露出水面,咕噜咕噜地吐着泡泡。   盛行商行月前递过来消息,说是在泉州与一家佛郎机商行搭上了线,里面大概有她要寻的东西,已经加急用宝船送运辽东了,大概便是有几天就要抵达。   现在辽东各地的太仓已经只余下一个空壳子,她曾经让锦衣卫暗访过,只回了四个字:触目惊心,里面的粮食大抵连撑过一个灾年都不能了。   若是现在能得到玉米红薯土豆的植株,早早种下还能有一季的收成,加上从山东运来的粮食,广开盐铁,至少今年开战是不惧的。   只是镇守太监梁中和巨贾李成方... ...他们的爪子伸的也太长了些!   这些人未必不知道辽东卫所的重要,一 但被女真破了,建州铁骑的洪流可直接沿着平原南下,一直打到长城以北,凭着现在大郑的城守,奇袭山海关能不能守住还是个未知数,说不定能到一直打到广渠门底下,面见万岁去了。   但这又管他们什么事呢?大郑震慑各蕃百年,大国泱泱,又哪能说折就折了,就算是折了,也轮不到在他们手上,你好我好大家好,人需要及时行乐嘛。   因而整个辽东,乃至整个九边,都在靠着这一口气吊着,半死不活。   女真在试探,蒙古在试探,各方都在试探。他们之前被打疼了,打怕了,怕真的对着大郑一伸爪子,一刀斩下来,又得龟缩数十年。   一但被他们看出来大郑不是当年的那个睡狮,那就等着瞧好吧,保准能一股气的生吞活剥下去,骨头渣子都要吮吸的干干净净。   季岚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团乱麻的局势,赵衍之前是如何解开的,她现在都替他无比头疼起来,各方势力在辽东盘根错节,除非能除掉梁中和李成方,整合大郑官方在辽东的所有力量,否则无解。   她眯着眼睛,看向浴桶边那把被打磨的晶亮的匕首,还有时间,不着急的。   不着急的。   忽地门口响起一阵陌生的脚步声,然后就是月明有些惊讶的声音:“请王爷稍安,王妃尚在沐浴。”   这人不是要去商议军机大事么,怎么现在就回来了?满枝急匆匆地进来替她擦身梳头,把香脂子在季岚熙身上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皮肤变得水润光滑,季岚熙的腰窝被她擦的直痒,收回思绪吃吃笑道:“算了算了,你快些吧,一会便要睡了。”   赵衍瞧了一眼屏风,烛光摇红,身影倩倩,鼻尖嗅到一丝丝的水汽,他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有些疲惫地坐在榻上,嘴唇微抿,只露出一截紧绷着的下颌。   季岚熙身着白色中衣,黑发半干,见赵衍呆呆地坐着,也不唤人更衣,便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膀,唤道:“夫君,你可是乏了,坐在这里又冷,快去睡罢。”   赵衍薄薄的眼皮动了动,任由她卸下外衣、头冠等物,又取来中衣为他换上。   季岚熙忙活了一阵,好歹把这个大爷送到床上安置好,又俯身把里面的一套被褥枕头一并费劲的取了出来。   赵衍在床上睁开双眼,眼神迷惑地盯着她,仿佛不知道她在干些什么。   季岚熙笑了笑,低声道:“夫君且宿在床上,岚岚夜里睡相不好,唯恐打扰夫君,便自行去睡到榻上去。”   赵衍的声音有些沙哑:“下 夜里凉。”   季岚熙干笑:“岚岚不怕冷。”   “你睡相不好,可是有夜游症?”他问。   “没有没有。”季岚熙连连摇头,“岚岚只是... ...夜里打呼,怕吵醒了夫君。”   赵衍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在军中与将士们同吃同睡,打呼磨牙是常有的事,并无大碍。”他顿了顿,“我不嫌弃,你且宽心。”   季岚熙捻了捻湿润的发尾,现在要是再拒绝未免显得太不识时务了些,她垂眸道:“那夫君去宿到里面,半夜里有什么事也好让人伺候。”   赵衍在被子里动了动,有些懒洋洋地说道:“你睡到里面吧,我明日要早起,省着打扰了你。”   季岚熙脱下了鞋,忍不住撇了撇嘴,真搞不懂这个人是真的不懂还是装的,他既然不在意,自己又在意什么。   季岚熙膝行到自己的被褥里,赵衍人高腿长,整个人把床都差点占满了,她还差点被绊倒摔了一跤,两人中间隔着一臂长的距离,都是老老实实地躺在被子里,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她懒懒地打了个哈切,这一天实在是折腾人,喃喃道:“我半夜里打起呼来,夫君可别生气... ...”蓦地又小声加了一句,“谁让夫君是自愿的呢... ...”说罢呼吸声越来越沉,似是已经睡着了。   赵衍没有回答,他微微侧过头,看着她整个人身子蜷在被子里,只有胳膊不老实地伸了出来,如同一个蛹一般。   月光下她小巧的鼻翼一缩一缩的,眉头微蹙,似有什么烦心事。   赵衍的双眼眯起,听着她平静而沉稳的呼吸声,竟然也觉得有些困倦起来。   他稍小的时候去的是京畿大营,在里面随施琅练武,因为不想惹舒贵妃的不喜,只好在午夜的时候偷偷溜去,一去便是四五个时辰,明日一早又得去国子监读书,以至于现在他就是想睡,一晚上最多也就睡三个时辰便起了。   京畿、卫所,大郑的心头大患。   -   季岚熙的睡眠很轻,第二日一早便被赵衍穿衣时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了,她揉了揉眼睛,看向桌上的自鸣钟,现在才是寅时,夏天亮的早,天已经蒙蒙亮了,她的脑袋有些迷糊,仍晃晃悠悠地起身准备为赵衍穿衣。   “你且再睡会。”赵衍自行披上外衣,回头道,“我要去卫所晨训,今日便不回来了。”   季岚熙把长发替他盘好,边打哈切便边他选了个檀木簪子,在铜镜处比了比,“ 我也得去置办些田产庄子,以后说起船来了,凭空多了这么多粮食,也好有个借口。”   赵衍的头发又黑又亮,只是季岚熙不会盘发,只好草草地弯了两圈,弄出个差不多能看的形状就塞到头巾里去。   赵衍问道:“你平日里自己不会盘发么?”   季岚熙为他整理衣领的手一顿,这是在嫌弃她的技术么。她轻哼了一声,“平日里都是月明和满枝给我盘的,岚岚手笨,夫君既不满意,我去唤她们进来。”   “不用了。”赵衍伸手拦住她的去路,“挺好看的。”   “夫君不在家里用些早膳?”季岚熙问。   “不了,我先去卫所,时间较紧,那里也有早膳。”赵衍最后把轻甲穿在身上,准备离去。踏出门口时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她说道:“最近广宁城怕是不稳,你出门在外,也要多带些护卫。”   “知道了。”季岚熙扬声答道。   送走了这位最大的爷,她又换上男装,叫上几名锦衣卫准备去马市逛逛。   马市里有一种名叫唱卖的行当,是专门用来做民间拍卖的,见微知著,想了解一个地界物料的市价,还是唱卖行最靠谱。   季岚熙今天身着长布衫,头发用青巾纶起,浑身上下的装饰只用了一枝流云玉簪,真如同一个清隽的年轻生意人一般。周围的锦衣卫也做好了家丁打扮,一行人直直地往马市去了。   唱卖行说的好听,其实就是一个风雨棚,上面搭了一个戏台样式的台子,有人在场面叫卖,三次过后若无人加价,拍卖的商品就被价高者得,和现代的拍卖没什么两样。   “辽东陈米,一石作价七钱银,共二百石,价高者得!”唱人在上面声嘶力竭地喊着,“瞧一瞧看一看啊,是去年的陈米,还正香喷喷着呢!”   底下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有来凑热闹的老百姓便站在风雨廊的外面,眼巴巴地等着有散卖的粮食能让自己捡个漏。   再往里一些就是雅座,里面支了十几张桌子椅子,还有能解渴的茶水供人饮用,这些都是给大主家准备的,寻常人可坐不得。   现在虽然是辰时,已经有七七八八的人入座了,季岚熙也自顾自地寻了个靠后的位子坐下。   那唱人皱眉,瞧见底下有个年轻人悠哉悠哉地坐下,以为是哪家的后生不懂规矩,刚想唤人来赶,没想到随着这位年轻人来的还有三五个粗壮家丁,一看就是练家 子,连忙把刚要说出口的训斥声咽了下去,对着季岚熙谄媚的笑了笑:“又一位爷——来人啊,快上茶!”   周围的互相熟识的商贾们都用眼斜了一下这个面生的小子,不约而同地冷哼一声。   哪里来的愣头青,这唱卖行是他能来的?也不看看这里是卖什么的,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唱人又扯着嗓子喊道:“米七钱,各位爷,可以出价了!”   一个长须老者打了个哈哈,拱手对诸人道:“我嘉同商行便不客气了,作价七钱,我要了。”   “陈老啊,你这就是不厚道了。”另一名穿着翠绿狮子锦袍的中年人笑道,小眼睛里精光四射,“整整两百石,你们嘉同刚收完粮,现在还能全吃下?不如就饶给我吧,我出价一两!”   那陈姓老者摆摆手道:“申掌柜这是哪里的话,管他多少陈米,多多益善。这样如何,我们一人一百石,嘉同商行里还有些陈米... ...”两个人对视一眼,似是达成了什么协议。   申掌柜兴奋地道:“好好好!陈老当真是痛快!”   周围的人一听到陈米二字,嗡的一声就炸开了。   季岚熙扇着折扇,竖起耳朵听了起来,她坐的比较靠后,正好能听到身后百姓的议论,其中有一童音小声道:“阿爹,为何我们自己家种地,阿娘还要你去唱行买米吃啊?”   那汉子痛声道:“娃儿,你可不知民生何其多艰啊!辽东屯田... ...十之有五都被送到太仓,太仓里的米,现而就都被卖出去了!”   那唱人见底下骚动,大喊道:“你们在干什么,还想不想在广宁待着了!还不快闭嘴!”又对着底下的商贾稽首道,“那这两百石新麦,就归陈老和申掌柜所有了。”   季岚熙有些心惊,这唱行里卖的陈米竟然都是太仓里的,这群人真敢堂而皇之地当街拍卖?她观刚才那所谓的陈老和申掌柜的熟悉程度,怕是已经干的驾轻就熟了。   辽东的太仓,本来就已无几成可用。这几年开春晚,又有常常有倒春寒,甚至三月底还在下雪,粮食的生长本来就困难。   今年陕西大旱,正值水稻和小麦都在抽浆,眼瞅着就要颗粒无收,西北的太仓刚刚被放过,也不知能到送百姓的嘴里有几成,各地能填补自己都已是困难,还哪里有多余的能匀给辽东。   季岚熙 “啪”地一声合上折扇,朗声道:“且慢,我出价一两二钱,你们唱行还有多少,我都要了!”   唱人刚要挥下的手一顿,心中不禁暗怪罪起来这位小郎君来,和陈老对上,谁还能落着好么!不过碍于规矩,他还是清了清嗓子,“这位小公子出价一两二钱,还有哪位爷想要加价么?”   申掌柜都懒得给旁边的愣头青一个眼神,这种人他见的多了,出价之前也不知道打听陈老是谁,又是在给谁办事。知道了之后都屁滚尿流地把东西还回去,还要送钱送礼,给陈老赔罪。   他冷哼一声,傲然道:“一两三钱。”   “一两五钱。”   申掌柜睁开小眼睛,紧紧地盯着对面的年轻人说:“真是好财力,你这价格,都要比新米收价还高了。小子,我劝你及时收手,莫要等到卖不出去之后回家哭鼻子!”   其他众商贾一听到他出言嘲讽,纷纷都哄堂大笑起来。   “唉,申掌柜何出此言呢。”陈老笑的慈祥,“这位小友可能也只是刚做生意,不知市价而已。这样吧,我陈某愿意和小友结个善缘,愿意出一两六钱买下这批陈米!”说完便摆出一副气度非凡的姿态来。   众商贾纷纷站起答道:“陈老当真高义!”   “一两八钱。”季岚熙笑咪咪地说,“若你们还要加价,我就是二两的银子也是出得。只是且容我问一句,你们诸位每日在这里收唱行卖出的陈米,一天有千石之数,就从未疑心过这米是从哪来的?”   此话一出,四下皆惊。   陈老的脸色沉了下来:“年轻人,我劝你少管这些事。唱行卖米自有定数,与我们何干?”   “是么,我看你哪是不知道,不过是明知故犯罢了。联系唱行私下贩运太仓的米,在市面上拍卖... ...”季岚熙收了笑容,厉声道:“你也不怕这是诛九族的死罪么!”   诸商贾面面相觑,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还真的有一个敢和陈老杠上的愣头青?后面的百姓群情激愤,一股脑的挤了起来:“何止!何止!这唱行已经办了有两年了,经手的米足有万万石!”   “小爷,小爷!”那唱人见形势不对,连忙跑下来赔笑说:“大家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嘛。”他又对着季岚熙小声道,“小爷,我瞅你面生,可说刚来广宁城?咱们这行当都做了三四年了,民不究官不举的,您说,那太仓的米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匀给我们,咱们把米放出去,还能平衡米价,这还是一件大好事哩!”   这唱人油嘴滑舌,竟然能把阴阳 黑白颠倒,把卖太仓米说的像是积善事一般,他眼神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又说:“这买卖啊,只赚不赔。您可知这位嘉同商行背后的是谁?”他朝着盛京的方向拱手道,“这是京城姓陈的那位大学士的祖产!他又与镇守太监交好,这还能出了事儿么?”   “哦?”季岚熙也颇感兴趣地压低了声音问,“这镇守太监不是阉党门下么,我记的陈党一向与阉人不合,怎的到了辽东就亲昵起来了?”   唱人又连连笑道:“这您就不懂了,天高皇帝远的,谁管的了谁啊,能吃到嘴里的才是真本事呢。”   坐在旁边的陈老拂袖笑的亲和,真如常人百姓家的爷爷一般,“小友以为如何?不如同我们一齐做上这笔生意,不用十几日就保你赚的盆满钋满。”   他心里想的却是这小子如此嚣张跋扈,身上看起来还是有钱的模样,若这小子一答应,就找人把他做掉,吞掉货物,这样才能解心头恨!   “好好好。”季岚熙打开折扇,抿嘴笑道:“某刚来此处,不懂规矩,还让大伙见笑了,失礼!”她对着陈老和那申掌柜低声说道,“我来买这批粮食,本来是想着贩去西北大赚一笔,这下投缘见了两位掌柜,今日便想和掌柜的交个朋友。”   那申、陈掌柜两位掌柜对视一眼,连连说不敢当,几个人商议一番,是要把这批陈米平分,便都带着一众力工去了唱行的后门,准备装车。   季岚熙在后门处看着苦力们一人扛着一大包沉重的米粮,低声问申掌柜:“我欲与梁太监搭上线,作价几何?”   申掌柜不屑地瞧了一眼这年轻人,真是心比天高,他对着陈老的方向努努嘴,“你和他联系就行了,我们之中也只有陈老能直接和梁太监说上话,听说一年最少要这个数。”他比了比五根手指。   “五万两?”季岚熙惊讶地问,“竟然要的这么多?”   乡巴佬!申掌柜哼哼,“是五十万两!”   “这也太多了!”他见旁边那小子双唇微张,惊讶地道,“好罢... ...杨裴,把这几人拿下!”   申掌柜以为自己刚才被气的脑子发昏,一时间听错了,拿下,什么拿下?   还未等他想明白,一股巨力便拧着他的胳膊,整个关节生生地被反转,他忍不住张开嘴哀叫着,就又被人缠着绳索绑在地上。   杨裴和众锦衣卫的反应很快,直接把陈、申二人五花大绑,顺便还在大叫着的 申掌柜嘴里塞了一团破布。又把惊慌失措的苦力们赶到后院看守起来。   陈老冷汗如瀑,终日打雁,如今竟是让雁啄了眼!这广宁城是他的地界儿,怎的今日就突然出了一个不要命的匪徒?   他紧紧地盯着季岚熙,勉强镇静道:“壮士,您是图财还是图粮,若是图粮,这粮您都拿去,若是图财,小人这里家中尚有千两银票,壮士可着人去取,小人家眷绝不会上报官府的。”   季岚熙半蹲下来,一双狭长而妩媚的眼睛笑眯眯的,“您堂堂陈昌黎老学士的族亲,替他打理祖辈的产业,我记得老学士是胶东人,当铺商行都开到辽东来了。您就只值千两银子?也未太免落了老学士的面子吧。”   陈老猛地抬头,沉声问道:“你要什么?尽管提出来,一会商行见我不在,必定会遣人来寻,到时候你想走,可就走不掉了!”   他这一番话自有底气在,除非眼前这年轻人不要命了,否则以他和梁太监的关系,若是今天把他杀了,梁中必然不能罢休!   没了我嘉同商行,谁来供养你梁中皇帝般的开销呢?   陈老傲然看向季岚熙,笃定了她不敢对自己动手。   季岚熙从怀里取出一块木牌,在陈老的眼前晃了晃,“您别问东问西的了,先看看这是什么。”   陈老定睛一看,那木牌是由檀木所制,上面刻着几个大字:“奉旨出行,锦衣卫”。   霎时间,陈老只感觉天要塌了,锦衣卫,万岁... ...万岁这是要对我们陈家下手了啊!   他的四肢颤抖了一下,顿时心如死灰,张了张嘴,失声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申掌柜仿佛也看到了那牌子上的字,他呜呜哀叫着,眼含泪水拼命摇头,底下的锦袍湿了一大半,泛起一股腥臊的气息。   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与万岁相承接,任你是皇国亲戚还是封疆大吏,只要锦衣卫收到命令,便能直接进行逮捕,下私狱私刑,进去的人没有不脱层皮的。   季盛近日里被太子案缠的脱不开身,陈党和阉党在朝堂上拉扯,陛下的态度又含糊不清。正逢陕西大旱,九边动荡,现在陈氏敢动太仓,陈昌黎未必知晓,只是他们族人以往在辽东嚣张惯了,又有梁中替他们掩盖,自然肆无忌惮。   赶早不如赶巧,今日就借着这个机会,直接除掉梁中,牵制陈昌黎,季岚熙眯了眯眼睛,对着锦衣卫其中一名小旗说道:“你去告诉王爷,就说 太仓之事,我已有法子解决,让他弄出点动静来,越大越好。”   -   赵衍打马去了卫所,城内的兵士们此时正在操练,喊杀声震天,见到他之后纷纷抱拳行礼:“王爷!”   赵衍对着他们点点头,径直走向校场。辽东总兵官耿满手中正持长.刀,在马上与人相持,他一拉缰绳,马儿陡然向前加速,耿满手腕一转,便把轻巧地对面的刀隔开,厚实马刀的刀背重重地拍向对面的骑手,把那位着甲的兵士扫到马下。   “王爷温香软玉在怀,怎的今日早早地就来与我们厮混了?”耿满的心情颇好,大笑着打趣道。   赵衍也微微一笑,只不答,沉声问道:“某听说女真人骑兵均着重甲,连火器都打不穿?”   耿满纵身下马,这位在辽东待了三十多年的汉子神色冷凝:“白山处的露天铁矿甚多,品质上好,女真各部近日掳了不少铁匠,造的玄甲寻常火器打不破的,只有火.炮才能勉强一试。因此儿郎们都改用重甲马刀,在骑术上与女真人一争高下。”   赵衍抽出手中的雁翎刀,刀光清冽,“某在京中便听说过女真骑兵的厉害,更有甚者胜于大郑数倍,也想试上一试。”   耿满抚掌道:“好!前日里王爷来校场操练,在射艺上好好地杀了一番兵士们的威风,今日就让儿郎们领教一番王爷的骑术!”   赵衍翻身上马,对面的兵士也已经起身,两人均着重甲,相对而立,虎视眈眈。   马儿在底下打着响鼻,蹄子不停地刨着地面,那兵士大吼一声,猛地催马而出,陌刀直直斩向赵衍面门。   陌刀乃是长兵,比武格斗中向来有一寸长,一寸强的说法,赵衍的雁翎刀比陌刀短了数尺,唯有两人相贴才有机会近身,着实让围观的众人替他捏了一把汗。   陌刀沉重,带着无与伦比的速度,激起阵阵风雷之声。   赵衍的右臂处的肌肉贲起,横刀立于胸前,生生地挡住了这力若千钧的一斩,兵士的脸上浮起吃惊的神色,但他的气势已泄,急忙抽身回兵,以免赵衍近身。   赵衍随即轻抖缰绳,座下的战马如臂所指,一个轻晃便接近了兵士,雁翎刀急出,只听到“刷拉”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一个头盔便远远地飞起,落到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围观的诸儿郎只觉得眼花缭乱,还未等看清他的动作,只见到一泓刀光,比斗便结束了。   “王爷真乃神力也。”耿满惊讶了一阵,这才叹息着说,“这陌刀重甲,常人根本抵挡不得。臣听闻神祖三次北征,均第一个冲到前线,能以一敌百,力千钧,想必就是王爷现在的英姿吧。”   “不敢。”赵衍沉稳道,“某领教了一番,女真骑兵确实胜于中原远矣。既然如此,将军可有抵挡之法?”   耿满摇了摇头:“兵贵神速,骑兵善于奔袭,轻易巡查不到,若是在城郭自然无事,只是苦了附近的村子,常遭女真人掳掠。前几日便有几个村子遭劫,被掳走了不少工匠和妇女。只可惜我们现在的粮草、兵卒,一点便也损失不得,否则怎能让女真欺辱至此!”   也许年后,月后,甚至是明天,女真和大郑必有一场大战。耿满现在四面受阻,李氏、陈氏、梁中等人虎视眈眈,朝廷又从不过问,只剩下自己苦力支撑,不能冒着风险折损手下,只能静待时机的来临。   赵衍凝神细听,旁边窜出一个小旗,正是当时跟随季岚熙的锦衣卫之一,他在赵衍耳边诉说了季岚熙前面的一番举动:“王妃说,让王爷自行去做一番能震惊京里的大动作,然后开太仓,其余自有老祖宗在京里运作。”   赵衍顿了顿,遥望王府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他转身朗声对耿满道:“自神祖北征以后,辽东便只有女真犯边,我大郑军竟然从未踏出边关一步!”   “耿将军!”他横刀立马,声若惊雷,“今日你可愿随我去杀杀女真的锐气,重扬大郑国威?”   耿满有些惊异,“王爷... ...”他想说还未到时候,想说各方还未表态,待他看到赵衍坚毅的脸时,却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那些死去的亲族和将士的脸,被侮辱、被欺凌,饿死,病死... ...他们的脸只有在午夜梦回之时才会显现,现在却无比清晰。   大丈夫报国,何需多事,又何须多言!   “好。”耿满沉声道,“臣愿意追随王爷!”   赵衍纵身上马,他身着玄甲,手持长.刀,大郑战旗在身后猎猎。   “点兵!”   -   盛京,奉天殿。   殿内中心立了一张金漆雕龙的宝座,角落里的文王莲花香炉蒸腾着袅袅龙延香,却还是压不住空气里那一丝隐隐的恶臭。   殿内的内侍都眼观鼻鼻观心,紧紧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重帘帐幔内有一道嘶哑的声音传出:“伴伴,念吧。”   “诺。”季盛上前一步,平稳地念着一道折子 :“五月十六,女真扰乱北边,辽东总兵官耿满协肃王领兵围剿,深入敌境,杀移刺答独吉,大宁府内民生凋敝,饿殍遍野,开太仓,见仓内硕鼠满满,无一粒粮食。肃王大怒,收参与买卖粮食的陈、李两家商行掌柜下狱,并镇守太监梁中一并发落。”   “另,”季盛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陈昌黎老学士今日上了折子,说是要乞骸骨,致仕归乡呢。”   “是么... ...这老东西。”账内的人咳了咳,忽然道:“把他们以通敌罪杀了吧,以儆效尤。”   “诺。”季盛笑眯眯的低下头去,用朱笔在上面批示。   这一道朱批下去,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肃王... ...我记得他的正室是你的女儿?”那人又开始剧烈咳了起来,有内侍连忙送上丹药混合着水服用,榻上的万岁形销骨立,皮紧紧地贴在骨头上,却仍能见他年轻时威严的天子模样,“伴伴,你养了个好女儿... ...”   过了半响,他眯起眼睛,有些疲惫地道:   “着,此事应肃王全权负责,赐镇北将军一号,负责辽东内务,统御北疆,阻止女真来犯,扬我大郑国威!” 第三十一章 民以食为天   辽东终于从一盘散沙, 变成了不那么结实的一块土壤,虽然上面生长出来的作物青青黄黄,瘦瘦巴巴, 但总归能种下些什么,让人在秋收时节生出几分期许来。   季岚熙蹲在地上,把地上刚发出的一窝白菜苗拔出几根来, 准确地扔到篮子里。   她回头对着田垄处喊道:“老丈,是这样使的么?”   “对哩,对哩。”一个穿着粗布衣的老汉拄在墙边砸吧着嘴, “就是这么整的!夏天的苗和娃娃一样,长的旺, 一个窝窝住不下去了, 就要出去分房子喽。”   他前几日在家中种田, 不知从哪窜出几个凶神恶煞人影来,本以为是官府来纳农税的, 他刚想跪下求官老爷能匀出几个月的时间来,家里粮食见底, 老鼠都吃不饱,实在是撑不住了。   却没成想从中出来一个玉人般的小公子,张口老丈闭口老丈, 要他教怎么种田,还给了几两银子的... ...那个叫什么来着,束脩!学生给教书先生的学费, 这不是折煞他了么!   老汉嘬了嘬牙花,从来只听说过泥腿子装贵人的,却从未听过哪家贵人放着富贵日子不过,要去做泥腿子的活计。他回家和自己婆娘一商量, 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瞅着那银子实在眼热,也就应承下了这个差事。   本以为这小公子只是图个新鲜,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换了容易活动胡服,从早到晚地干了几天农活,把那双读书的小手都磨了几个水泡,都未见他喊疼喊累。   季岚熙摸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日头高悬,流下来的汗水一溜一溜的,蛰的眼睛疼。   她拄着锄头站了起来,好不容易才喘匀了一口气。自己上辈子也是个实实在在的工科女,还是在那种号称“和尚班”的专业,女生很少,需要下去修锅炉修发动机,一去就是弄上一身的机油,要不就是天南海北的野外到处跑,也是个苦活计。   千苦万苦,都没有种地苦。   季岚熙跟着这个老丈几天,除了每天下地干活以外,还学了一大堆农种理论。   开春就要拉着牛车翻地,然后便是顶着能把人晒晕的烈日除草、插秧,在稻麦抽浆的时节要施肥、除草,注意病虫害,等到了秋收时节也不安生,脱粒、晒干、入仓,哪一样都需要人力,等着官家来收完税了,这一年头才算完。   天灾人祸,都可能导致一年的辛苦颗粒无收,此种苦楚,不一而足。   但在季岚熙学的这几天里,她绞尽脑汁想着上辈子的知识,却发现没有一样能与农政挂上钩。   按照她对生物的理解,只记得初中还是高中学过的一个叫孟德尔的人种过豌豆,从中提炼出了遗传定律,能用在农业杂交育种上,除此之外还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这点子知识用到实践上,还都是纸上谈兵,做不得数。倒是炼铁过后的白浆土炉渣能做化肥,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还是需要人才啊,季岚熙长长地叹息一声。   她随意和老汉话着家常:“老丈家里可领到太仓发的粮食?您带着您那小孙孙去,家中有五岁小儿的还能领上一斗的细粮呢。”   “领到哩,领到哩!”老汗黧黑的脸上露出一个真情实意的笑容,“肃王爷怕不是天兵天将托生下来,救俺们这些老百姓的,不仅给俺们发粮食,还去大宁杀了蛮子!现在家家户户都不买门神的年画了,都去买肃王爷的,挂在家里面保佑家宅平安!”   “哦?”季岚熙在心里吃吃笑了起来,颇感兴趣的问,“那肃王殿下在画里长个什么样儿,可是个身高九尺的黑壮汉子不成?”   “哪是啊,王爷可是个白面儒将!”老汉也豁着牙花笑了起来,煞有其事地说,“俺听卫所里大头兵说啊,肃王爷那是头戴金盔光烁烁,身披铠甲龙鳞。”他一开口,竟像唱大戏似的唱了出来,那叫一个百转回肠,“护心宝镜幌祥云,狮蛮收紧扣,绣带彩霞新——”   “——手持,那方天画戟!并携,那神女绛衣!”   “等等,老丈。”季岚熙听的津津有味,忍不住出言打断道,“方天画戟我知道,神女绛衣是谁啊?”   “嘿!”老汉一拍大腿,“这小公子你可不知道了,你想,俺们肃王爷都是神仙托生的,那王妃还能是常人不成?俺又听老妻不成器的侄儿的邻居家的二儿子说,肃王妃仙容月貌,最爱穿一袭红衣,乃是当今玉皇大帝的二姐儿绛姑,倾慕肃王爷已久,特意下凡而来来助俺们王爷的!”   季岚熙有些脸红的咳了起来,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还仙女下凡,人言可畏,真是人言可畏啊!   她连忙转移话题道:“老丈,我在您这里学了几日种地,却发现自己在这上面实在没什么天赋,您知道这村子附近,哪里有愿意倒腾新种新苗的人么?”   老汉踱步出来,摇头道:“新种新苗?小公子可使不得啊,俺们现在地里中的东西那都是老祖宗发现的,流传几千年了,轻易动不得啊。”他摇头晃脑起来,有些迟疑地说,“您来了这么些天,一看就是个干大事的实诚人,小老儿也不敢哄您。”   “俺们村儿还真有一个爱捣鼓东捣鼓西的。村东头有个老孟家,里面住了个孟童生和他老娘,这孟童生不爱读书,就爱在家里捣鼓些苗啊草啊的,最后说是有什么麦子奇种要献给万岁,亩产能有七百多斤,被人生生从官府里打了出来,现在在家呆着,腿跛了。您听听他这疯话,还七百多斤,他当自己是土地爷啊。”   “不过,”老汉又小心地瞧了瞧季岚熙的脸色,见她脸色无虞后才接着说道,“小孟这娃儿... ...还真是个有才学的,俺们村里有人按照他说的,在春时地里撒了些石灰,说是能杀虫崽子,果然虫害就少了很多。小公子若真的要寻这样儿的,不如赏他口饭吃,也算积德了。”   生石灰去虫害?这不是妥妥的一个研究型人才么!   季岚熙猛地起身,笑着问道:“老丈,你且告诉我这位现在在何处,我先看看再下定论。”   “欸欸,俺这就让根儿带您去!”老汉回头对着屋里大喊道:“根儿,根儿!快带小公子去老孟家,不准收人家东西啊!”   一个光着屁股的四五岁稚童就从土屋里冲了出来,头剃的光溜溜的,皮猴儿一般,含着手指就往季岚熙身边靠。   季岚熙摸了摸他的小光头,往根儿的嘴里塞了颗蜂蜜糖,便跟着他一起往老孟家走。   孟家外面围了一圈低矮的篱笆,远远地望去,房子是黄泥堆的,上面盖了歪歪扭扭的稻草。现在辽东的农户虽然不富,但也不用黄泥做屋了,这么一看孟家确实比邻居差了不少。倒是有几只母鸡在笼子里精神地叫着,给院子带来几丝活气儿。   季岚熙又给了根儿一个荷包,里面装了几个大钱和糖果,告诉他回家找爷爷去。根儿道了谢,边甩着狗尾巴草,边用清脆的童音唱着童谣走了。   “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家门迎肃王,肃王来时不纳粮... ...”   季岚熙收回视线,重新打量这个小院,左右等了半天也无人,篱笆围的小门低矮,她轻轻一推便推开了,没上锁。   院子里大部分的土地荒芜,没种下什么东西,只有其中的一条田垄青青翠翠,散发着绿意,一看便是被精心打理过的。   还未等季岚熙到土屋,远远地便听到一声尖锐的叫骂,间或夹杂老妇人的哀哀哭泣和瓷器的破碎声。   她蹙了蹙眉,这么大阵仗,今天真是不赶巧,赶上人家处理家事的时间了。   “孟慎功你个没良心的玩意儿!”一个高亢尖锐的女声传了出来,“小杀才,今儿个你哥哥的儿子,你的亲侄儿去说媳妇,从你个亲叔叔要一亩地都不成?贱没廉耻的狗骨头,也不看看谁供你读书,如今你翅膀硬了,便翻脸不认人了!”   “嫂子... ...不是慎功不想给侄儿随礼,只是这剩下的几亩地还要来供养老娘,慎功可以靠卖字卖画为生,饥一顿饱一顿也就罢了,可娘不能随我一起去喝西北风啊!”那声音朗朗,语气无奈,听着像个年轻人。   季岚熙走近一瞧,只见不大的屋内站着一位穿麻衫的年轻人,正用手挡着一个布衫妇人单方面的不断撕打,屋内的 茶杯茶碗碎了一地,叫人不忍直视。   那妇人甚是厉害,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一边用指甲抠,用手撕扯,硬生生把孟慎功的脸抓花了一片。   孟慎功不敢回手,只能拦着嫂子,以免她碰到身后半瞎的老娘。   季岚熙本不愿意参合别人的家务事,只是见那年轻人左支右绌的实在可怜,他那嫂子又骂的难听,忍不住皱了皱眉,出言打断道:“这里可是孟家?在下纪澜,想求见孟公子。”   屋内两人听到这声音均是一愣,妇人呆呆地看着门口的季岚熙,手一松便放下了攥着的衣领,年轻人连忙整理衣衫,回首拱手道:“在下便是孟慎功,阁下... ...”   待他看清门口站着的是一位玉人似的公子,眉眼如画,面容陌生,顿了顿才哑声开口道:“... ...敢问阁下找孟某是有何事?” 第三十二章 道谢   季岚熙见孟慎功虽只穿了件粗麻长衫, 但身长玉立,仍不掩读书人的模样,只是仔细观察一番, 就能发现他手的粗糙异常,皮肤皲裂,反倒像是一双老农的手。   她淡淡略过还在处在惊呆状态下的妇人, 对着孟慎功笑道:“纪某是坡下的王老爹引来的,听闻孟兄善于选种培育,某这里正有一份可以加辽东百姓福泽的差事, 还望孟兄玉成!”   没想到孟慎功只摇了摇头说:“纪兄言重了,什么选种培育, 我早就不干这个了, 还请您领请高明吧。”说罢便紧紧地盯着季岚熙, 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审视。   “瞎!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懂事!”刚才与孟慎功撕打成一团的妇人发话了, 她捋了捋头发,连忙凑了过来, 对着季岚熙喜笑颜开地问,“敢问这位... ...小公子,我家慎功去了你那里做事, 一个月能有多少月俸啊?”   季岚熙打算一招揽这个人才,立即就让他出任正九品的典农所大使,于是便按照大郑的律例开口答道:“一个月有五石五斗的黍米, 包吃住。”   五石五斗?那妇人听到这个数目眼睛差点都直了,便是她家男人在磨坊做差事也没有那么多,这不是天下掉下来的馅饼么!   她扯着孟慎功的衣袖,连连答道:“好好好, 我这个做大嫂的就先替我家慎功啊,谢谢您了。什么时候签卖身契啊?”   “纪公子,莫要听我大嫂的话!”孟慎功被她嵌的紧紧的,挣脱不得,憋红了一张脸恳求地看向季岚熙 ,“我实在是应不下这个差事,您还是快走吧!”   “你这挨千刀的!”那妇人一听到手的鸭子就要飞了,哪里肯罢休,对着孟慎功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你这么多年读的书都是读到狗肚子里了!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先生没教过你?呸!克死了爹的东西!今日我说你去,你便得去!”   孟慎功望着面目狰狞的大嫂,忽然有一种虚幻的感觉。   他家里本来也是农民,世代务农,孟家的孩子从出生就能一眼望到死。   到孟慎功他爹那一代,就觉得这样不成,读书好,读书能明礼,还能做大官,于是便拼了老命地送孟家的两个儿子读书。   村里的人家都笑话孟老爹,一年累死累活的,农活儿都赶到夜里,也不见个男孩儿来帮忙,就干那些没用的东西。你老孟家从根儿里就是贱命,还敢想着做大官,祖坟也没冒青烟啊。   孟慎功他哥不爱学那些个四书五经的,三天两头地跑出去玩,孟老爹打了好几顿也不管用,于是他便叹息一声,把大儿子送回家务农了。   孟家的小儿子还算争气,三岁就能背诗,五岁出口做文章,连先生都夸他是块读书的料。   孟慎功考上童生那天,整个村子里敲锣打鼓,村长凑出了几百个大钱给孟家做贺礼,连从来都看不起孟老爹的邻居也要摆出个笑脸,恭恭敬敬地道一声贺。   孟慎功书读的越多,就越在心里琢磨一件事,孔夫子讲了许多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可到底如何修身、如何治国、如何平天下?其中具体方法,却是一样都没提。   虽说大道至简,但人有五谷轮回,不能光靠着大道来吃饭,于是他决定,从农事出发,把自己领悟的“道”融汇在实务上。   孟老爹见到孟慎功这副模样,气的牙根痒痒。好么,自己好不容易教出个儿子,翻来覆去,竟然又去做土里刨食的营生了!不久便气的一病不起,撒手而去。   孟慎功在他爹棺材前尽了孝,他哥便带着他嫂子分家了,拿走大部分的土地余粮,只剩下孟家的老房子和一个半瞎的老娘。   孟家村的人都说孟老爹家的小儿子是个白眼狼,不正常,还克死了爹。   孟慎功一边照顾老娘,一边日思夜想,终于在两年后的一个春天培育出一株小麦。   那株小麦长了几枝穗,他借着昏黄的油灯一边数,一边哭。一枝穗上结着饱满的种子,整整有四十五粒。   四十五粒啊!大郑的小麦,一穗只有二十粒,这下翻了整整两倍!   若是有十穗呢?百穗呢?一亩地呢?整个辽东平原呢?   这株小麦不知道能救下多少黎民百姓,从此父母不必为了饥荒而丢弃稚儿,兄弟姐妹不必为了能多吃一口饭而反目成仇,如此,天下可归心矣。   第二天一早,孟慎功把这根小麦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送去了巡抚。他想告诉巡抚,这是一件造福万民的喜事啊,他不求功名,只求巡抚能把小麦进献给万岁,万岁若看到了... ...   孟慎功没能见到辽东巡抚,他甚至连门都没进去。   巡抚的门子见他穿着粗鄙,又说着什么献麦子的疯话,不禁在心中哂笑。   只听过给巡抚送金子送银子的,从来没听过谁给巡抚送麦子,他喝多了酒,这个年轻人又在脚边苦苦纠缠,一下子怒从胆边生,找来一众泼皮,给孟慎功狠狠地打了一顿。   孟家村的人都在一天清晨惊讶地发现,孟老爹家的小儿子脚跛了,不再说什么“麦子”、“救国”的疯话了,每天只照顾老娘,偶尔帮村里人写信、卖字为生。   他现在是一个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人。   “这位婶子。”那名姓纪的青年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就是孟兄的嫂嫂?”   “对对对!”那妇人拘谨地擦了擦手,眼睛里满是精明和算计,“小妇人便是他的长嫂,长嫂如母么,小公子放心,我一定让他去您府上办事,去几年都成!”   “婶子在说些什么话呢!”季岚熙惊讶地开口道,不可思议地望着那名妇人,“我观令堂精神矍铄,孟兄的事自然要由令堂来负责。虽说长嫂如母,那也得是老妈妈不在时候才能由婶子主持家事,您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她轻轻地说:“免得被外人认为婶子是在咒老妈妈,便是不好了,这可是大罪啊。”   什么?妇人心中一惊,对了,她怎么把那个瘫在炕上的老妪给忘了,真是碍事,怎么还不早点寻了那个短命的公公去!   “我这婆婆半瞎在炕上几年了。”妇人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滴,哽咽道,“平日里都是我与慎功他大兄照顾,就是这两年家里多添了三个小的,这才交给了慎功,让他照顾两年,也算尽尽孝心,我这苦命的婆婆,如今已是不管家事了。”   孟慎功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嗓子却像哑了似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季岚熙走到炕 边,牵着那哀哀哭泣的老妇人的手,柔声说道:“老妈妈,这位婶子说要让慎功随我一起共事,您可愿意么?”   老妇人紧紧地抓住季岚熙的手,像是受到力量鼓舞似的,猛地把手中的垫子向着妇人声音的方向掷了出去,大声道:“你个... ...你个毒妇,我当初就是瞎了眼,才能让你进了老孟家的门!这两年你唆使大郎取走家产,一点都不顾兄弟姐妹的情分,我人瞎了,心却不瞎!”   “你是要喝二郎的血,吸二郎的髓啊!如今有个机会把二郎卖了换钱,你上赶着就去了,恨不得能多赚几两。快滚,快滚!你若再不走,我明儿个就爬到村正家去,一头撞死在村口,让大家都看看我们老孟家出了个什么样的毒妇!再托梦让族长开祠堂,把你浸猪笼!”   那妇人一听平时逆来顺受的婆婆竟然说出如此狠话,再加上那个玉人般的小公子皮笑肉不笑的,眼神阴冷,大有真把她浸猪笼之意,忍不住心里发虚,两股战战,灰溜溜跑走了。   老妇人不住地喘着气,季岚熙连忙从地上捡了个还没摔破的茶杯,涮了涮之后倒了一杯水给这老妈妈,“老妈妈,您且消消气,为了这种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老妇人喝着水,泪流满面地道:“都怪我平时只与人为善,连别人欺负到头上了都不敢反抗,还连累了二郎!小公子,您刚才一番话,老妪感激不尽,若您真觉得我这儿子有些用处,求您赏他口饭吃,便是大恩大德了!老妪就是到了阴司里,也要念着您的情!”说着便要给季岚熙磕头行礼。   季岚熙哪敢受她这大礼,连忙把老妇人扶了起来,好好地安抚了一番。   待老妇人哭累睡下,季岚熙便和孟慎功一起去了下房,下房的窗口处摆着些麦子水稻的植株,支了一张烂炕,正是孟慎功的房间。   孟慎功仿佛还没有认清现实,他的眼神飘忽,轻轻地问:“您真要让我培育粮种?”   “善。”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8 0 8 0 t x t . c o m   “母亲贫弱多病,我不能离开她一步。”他固执地说。   “你可以把母亲接到府里来,我们有专门的房间来奉养。”对面的人回答。   “我想问您... ...为什么?”他喃喃地道,“夫子说,这是奇技淫巧,分人心神,心生怨怼,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 ...”   “为什么?”对面的人奇道,“难道让全天下的百姓都吃得起饭,吃的饱饭,还不够回答你的为什么么?”   孟慎功猛地挣大了双眼。   他哭了。他这一生只哭过三次,爹死了他哭过,小麦培育成功他哭过,还有就是这次。   季岚熙看着眼前的这个汉子泣不成声。   “谢谢。”他说,“谢谢。” 第三十三章 金鸡纳霜   季岚熙看着屋内的一片郁郁葱葱, 每个花盆里都种下几株小麦或是水稻,长势喜人,一看便是被精心打理过的, 问道:“孟兄当初培育出的麦种,现在可否还剩下了?”   孟慎功摇了摇头,手轻轻地抚过那一排排植株, 眼里有些喜悦又有些悲伤,“这些小麦,都是当时那株种子发出来的。不瞒纪兄说, 那株高产的小麦与其说是培育出来的,不如说是鬼使神差, 被发现的。”   “哦?”季岚熙有些惊讶, “竟然不是孟兄自己种出来的么?”   “不知纪兄平时观察过农政故事没有, ”一说到自己的本职专业,孟慎功的眼睛顿时亮了, 开始滔滔不绝起来,“我爹在时, 便总爱在下地时和我们几个讲。”   “他讲,在四川出产一种名贵的香料,名叫花椒, 有温中行气、逐寒的功效,颇受京中贵人喜爱。但蜀道何其多艰,单靠车马运输, 怕是很难供给的上,能在京畿附近种下花椒,才属上上策。   农政司当时选定在胶东种植,但这种植株喜热喜湿, 北方冬季天寒地冻,稍有不慎便全部冻死,实在是培育不出。   后来几经折腾,甚至在耗费无数人力,在冬天给花椒树围了稻草包裹,却还是不成。最后还是一位农政司的老农人亲自去了蜀地,选取在蜀地山阴坡的花椒种子带了回来,这一种,果然便成了。”   “爹那时便感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在山阴面的花椒母体便经受寒冷,其种子也自然耐寒凉,古人诚不欺我。’”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龙一定生出的是龙,凤一定生出的是凤?冥冥之中,是否有什么东西在支配这一切?”,孟慎功的眼睛越来越亮,语速越来越快,“泱泱大郑,这句俗语流传了上千年,我翻遍了所有的古籍,却从未见过有人问过一句:为什么?”   季岚熙心生感慨,在许多士人把科技视为末流,甚至于奇技淫巧的时候,孟慎功这种基于非实用主义的思想就显得诚为可贵起来。   他在尝试寻找一个谜题的答案,而这个答案将会在几千年之后揭晓。   与此同时,也许在这个世界的角落,同样有一位与他一样“姓”孟的泰西人也在苦苦思索谜底,为何豌豆开出来的花儿有三种颜色?   孟慎功道:“我日思夜想,脑子里满满的都是这个为什么,就连四书五经也顾不得了,后来在考秀才时就落了榜,再后来, 爹便死了。   在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似是鸿蒙初开,一片昏暗。有千百条河流一齐向大海涌去,天上红日光芒渐隐,却有一颗金星与赤星交相辉映,照亮天地四方。我醒来便明白百川归海,大道至简,答案就蕴藏在俗语之中。”   “农作物里面是有本性的,草木一叶之细,一核之微,其色香葩叶相传而生也。但这种本性并非只能代代相传,而是可以被人改变的!如若小麦的穗粒太少,便找出一穗多的与其相配,过了几代之后,这种本性逐渐稳定下来,就出现高产的麦种了。”   “我又笑又跳,所有人都说孟家的二儿子因为克死了爹,自己疯了。”他平静地说,“我想去爹的坟前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直到似是在刚隆起的新土旁看到了一抹绿色。”   “那就是这株麦种,也是现在发现的唯一一株如此高产的麦种。”孟慎功的眼神坚定,紧紧地盯着季岚熙,“您能保证,让它用得其所么?”   “我能相信您么?”   季岚熙微微一笑,“当然可以。”   她轻声说道,“除了小麦黎黍,在很远的西边,还有一个名叫佛郎机的国家,生长着一种金黄色的果实,上面接出的种子就如同麦子般是一粒粒的,但却比麦子高产易种,只需要两三穗便可以填饱一名成人的肚子,若是晒干磨成面粉,一样也能做出馒头来。”   “您当真?”孟慎功一下子便跳了起来,“那种作物现在在何处?”   若是有这种高产又易打理的作物,一年的产出便是万万斤,在饥年不知道能救活多少人!   “它叫玉米,现在正在我的船上。”季岚熙遥指南方,对着他眨了眨眼睛,“不如你且随我一起看看?”   孟慎功的嘴唇干涸地动了动,他的心中渴望去看一看那种神奇的作物,却又害怕再一次的无疾而终。   良久的沉默过后,有一个喊声在心里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不该是这样的。   大郑不该是这样的。   他曾经坚信过,他一定能改变些什么。现在除了床榻上的七旬老母,他已经都什么都不剩了,除了手中紧紧攥着的种子。   孟慎功哑声说,“我想去,”他的声音甚至透露出些许固执,“我想去看看那种‘玉米’。”   “好。”季岚熙轻快地说,忽地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真的没有一个叫孟德尔的堂兄么?”   孟慎功有些惊讶,想了想爹那边的兄弟姊妹,发觉自己还真没有一个什么孟德尔堂兄,便老老实实地答道:“我并无一位叫孟德尔的堂兄 ,纪兄何出此言?”   没什么,只是你们俩的实验方法太像了而已。   季岚熙在心中回答,脸上还是笑眯眯的,“是我记错了,如此便走吧。”   “我们要去哪?”他问道。   “肃王府。”   -   大郑的海岸线辽阔曲折,时常有倭寇海盗或是劫掠沿海地区,或是走.私贩卖,惹得民怨四起。因而神祖下令实施海禁,只开放广州、泉州、宁波三处港口,实施朝贡贸易,使万国来贺,民间出海一律禁止。   到了显庆年间,海禁就止不住了,沿海各港口地区要靠着海上贸易吃饭,甚至于所谓的有些“海盗”劫掠,也是沿海官员来钱的好由头。有那些个有钱的商行,便纷纷找人造大船、寻航线,一个来回便能取得数十倍的利润。   只是寻常的商船船小吃水浅,寻常最多也只能到马六甲就到头了,唯有吃水深的宝船可以做远洋贸易用,容纳的货物更多。   盛行商行有两艘宝船,一艘现在在泰西出海,另一艘就停在泉州,以备不时之需,后来果真就从泉州的商行里买到了红薯与玉米的种子,前几日刚刚靠岸装车,算算时间,现在应该也能到广宁了。   季岚熙这几日闲来无事,便找人在绒布球上扎了几个孔,上插鹅毛,做成简易的羽毛球逗孩子玩。   赵宗尧碍于身世,只能养在王府里,也没有其他小朋友陪他一起去学堂,他的性格又比同龄人稳重,每天都是孤零零的在房间里自己读书。   七八岁的小孩子正是爱动的年纪,季岚熙也怕他待在屋子里闷坏了,借口打球的机会也能锻炼一下身体。   “再来一球!”赵宗尧的小脸红扑扑的,手上持木拍,眼睛紧紧地盯着季岚熙手中不断抛动的羽球。   “看好了啊。”季岚熙用力挥拍,那力度似是能直直地把球打到赵宗尧的后方,旁边围观的小厮丫鬟看的正起劲,纷纷惊呼道:“小少爷,后面去呀,球要到后面去了!”   赵宗尧却不动,小脸像憋着劲儿似的停在原地,季岚熙在球触到拍的那一瞬间陡然收力,又轻又柔地往上一挑,球便往前方飞去,赵宗尧又把拍子迅速往前边一伸,果然就够到了,球又越过中线往季岚熙方向飞去。   一个大人一个小孩也算打的有来有回,周围的人笑啊,闹啊,还有给双方加油打气的,肃王府上下倒是一片和乐。   “哎呀,我输了。”羽球落到自己界内,季岚熙笑眯眯地把拍子放下道,“宗尧最近这么厉害,居然都能胜过我了!”   小孩子也是一脸的兴奋,但他又没忘记礼貌,乖巧地跑到季岚熙身边说道:“谢谢娘能陪我玩儿,孩儿过会就先去读书了。”   赵宗尧见左右无人,又伏在季岚熙的耳边小声说:“ 谢谢阿姊。”   “快去吧。”季岚熙摸了摸他的头,“一会晚上我就来寻你。”   她自己先回房写了几个字,一边等盛行商行的消息。忽地一门有人来通传,门口有个脸生的万姓商人要来寻王妃,等王妃示下。   这便是来了!   季岚熙连忙对着门子吩咐道:“把人先请进来。”便带着月明了满枝去了大堂。   大堂处正坐着一名黧黑的青年,一见到季岚熙便直直地跪下,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东家,幸不辱命!此次出海,除了寻到红薯与玉米之外,更是寻到了东家特意嘱咐的珍贵药物... ...”他兴奋地说,“正是金鸡纳霜!” 第三十四章 林安多   金鸡纳霜是一种从金鸡纳树中提取出的药品, 原产于大洋对面的亚美利加,与大郑有数万里之遥。   它能用来治愈一种在古代几乎和死亡画上等号的疾病——疟疾。   疟疾是由蚊虫叮咬后引起的疾病,中医称之为瘴气, 认为此病多发于山溪源头,民间俗称叫“打摆子”,因为疟疾病人一会觉得冷, 一会又觉得热,颤抖如同筛糠一般。   这种病多发与湿热的南方,且大多药石无医, 一但出现,便是十室九空的大疫。   季岚熙上辈子这种病几乎已经绝迹了, 甚至很少有人听说过, 即使有那么一两个倒霉蛋真的不幸染上, 也会很快被特效药治好。   原著里赵衍在称帝后南征叛乱的珉王,大军回京后便感染上了疟疾, 死者十之八九,甚至比战争中伤亡的人数都多, 他自己本人也是高烧不退,却仍强撑着处理政事。   整个太医院人心惶惶,皇帝若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 那他们可都是死罪!几个老头子翻遍了古方却也没能说出一二,后来有消息灵通的内侍上奏,说是市舶司处有几个泰西国的传教士, 有一种可以治疗打摆子的特效药,万岁不如让他们过来一试,却被内阁上下极力反对。   他们的理由倒也充分,万岁圣体, 怎能随意去试那泰西的药品,若是出了事该如何承担?   后来赵衍驳斥了内阁官员的请求,让泰西传教士进宫献上西药,那特效药正是金鸡纳霜,一剂下去,高烧就退了,第二天人便能上朝听政。   国本稳固是天大的好事,只是赵衍手下的军队折损过半,原定的第二次南征也只能暂且作废,放珉王在云南交趾一代流窜,休养生息以等待时机。   珉王一除,天下归一,赵衍的帝位就坐的稳稳当当的了,也是季岚熙撂下担子去潇洒的好时候,她可不愿意老老实实的原著的剧情发展,怎么也得助赵衍的一臂之力。   于是季岚熙便一边做着海上的生意,一边让各船船长留意着能治疟疾的特效药。   那肤色黧黑的青年名唤万才良,正是盛兴商行万掌柜的二儿子,从吃奶的那时候开始就和他爹一起吃在海上,住在海上,不到二十五便成长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船长了。   他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颇为骄傲地对着季岚熙嘿嘿笑道:“东家,自从船上听了您的话,买了几桶酸橙柠檬,往淡水里掺进去酸汁子,连喝了几个月,果然船员们牙龈出血的症状就好了许多。”   “是么,我记得你不说自己是最不喜欢吃酸橙的么?”季岚熙悠悠道,“怎的今日就长记性了?”   商船出海一去便要大几个月,船员们只能靠干粮和淡水为生,船上很少有蔬菜和水果,都是上岸才能够吃上一顿。   在这种情况下人体经常缺乏必要的维生素,嘴唇、牙龈等粘膜很容易出血,更严重的甚至能引发坏血症,至人死亡。不过要是有稳定的维生素补充,情况就会好上不少。   季岚熙又不能和他们这些大老粗讲什么五谷平衡的道理,再加上船上的蔬菜确实不易得,就让盛兴商行的船员们出海时至少备上三大桶的酸橙和柠檬,弄成果汁放在淡水里,平时就着水一起喝下去,也算补充维生素的一个方式了。   谁道这群船员觉得这种果汁水喝起来没劲又难喝,每次都偷偷倒掉,还是季岚熙让船长下了死命令才让这群油头逐渐习惯了。   万才良的嘴角扯了扯,似是又在舌尖上感受到那一丝讨厌的酸涩味道,他咧开嘴笑道:“我自己吃不下去酸的,看那群狗娘养... ...”他猛地一顿,尴尬地继续说道,“看那群船员谁不想吃,就给他灌进去!嘿嘿,果然心中一爽快,也就都吃下去了!”   这小子的心倒是挺黑,是块做船长的好料。   季岚熙思忖着,问道:“那金鸡纳霜现在在何处,你购进了多少人的分量?”   万才良抽了抽鼻子,把眼皮一撩,支支吾吾地说:“有一大箱子,大抵有二十几斤左右... ...”   二十几斤,也还算可以了,毕竟金鸡纳树现在只长在亚美利亚,按照时间来说那里的酋长还在死守金鸡纳树能治 病的秘密,能出口到大郑的毕竟还是少数。   “... ...东家,这次除了金鸡纳树,咳咳,我还附带了一个赠品回来... ...”   赠品?季岚熙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感兴趣地看向万才良,“说来听听。”   万才良抬起头来,期期艾艾地说:“卖给我们这箱金鸡纳霜的泰西人说,若是我们能带他上船,他便把这一整箱都卖给我们,否则凭着什么神的旨意,他只能卖一点儿。”   他用手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从两只指头中的狭窄缝隙看季岚熙,“我一想,东家说的是越多越好,咱们做生意的又不能直接开抢,就把他也带到船上了。不过东家放心,人现在被我绑在船上,等我回泉州,就把他放回原地就是了。”   万才良一挺胸,仿佛对自己的聪明才智很骄傲似的。   你把人都劫了过来,和直接抢过来也没差了,不愧是万掌柜的儿子,黑吃黑很是有一套,季岚熙在心里暗自腹诽。   不过她却不知道的是,万掌柜平日里教育万才良,放在嘴上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遇到事情多想想东家是怎么办的”,万才良经过这么多年别人家的孩子耳濡目染,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也不知道是谁到底像谁。   季岚熙倒是很想见一见这名泰西人,泰西人乘船东渡多为传教而来,因而在大郑落脚的第一站多是在港口澳门,还有几名被当今万岁赏识的泰西人作为外国使臣住在盛京。身处异国,他们也大都结伴而行,很少有愿意单独出海的,何况还是在去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陌生地方。   泰西人不仅带来了他们的神,更为主要的是,他们更带来了一种和大郑的发展完全不同的方向。   一种与格物致知、明明德完全不同的、名为科学的方向,在统治者看不到的角落里,正在悄悄生根发芽。   那么这位“叛逃”的泰西人,一名群体中的异类,又能给自己带来些什么呢?   她轻声说道:“去请他进来罢。”   -   “六月七日,天气:晴   亲爱的Joao,你还好么?今天是我到这艘海盗船上的第三十天,离开教会也有三十天了,Joao我的朋友,也许你会问我会不会后悔,但我从来都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按照大郑的话来说,我与他们并非走在同一条路上。”   林安多把羽毛笔的笔尖按到墨水里,接着写道:   “我肯定自己上的是一艘海盗船,船员们粗鲁而精神,抱着一箱箱的货物与金币来往于各个港口,回来的时候就翻了一倍。但说实话他们对我还算不错,至少我还能给你写信表明自己十分安全,不要担心,我会再联系你的。——你的朋友,Antony”   “嗨!外国人!”有船员框框地敲着房门,大声喊道,“林安多!船长叫你下船呢!”   “来了!”林安多操着生硬的汉话答道,他一把拿起自己的小皮箱子,这里面装的是一个能让自己被统治者所容纳的珍贵东西,每一位明君都要为此倾心,无论是谁。   “哎,你之前说过自己叫什么名字来的,就是本名,我有点忘了。”船员大大咧咧地问。   这名船员虽然粗鲁,但是为人十分憨厚,负责照顾林安多的饮食,这一个月里两人相处的还算不错。   “哦,这个,”林安多说,他用家乡的语言把名字念了出来,“A——Antony。”   “安,安什么托?”船员嘟嘟囔囔着,“你们泰西人的名字真是难念,嘿嘿,还是我们大郑的名字好。到了,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林安多在舷梯处挥手道,“愿神保佑你,我的朋友。”   船员的脸可疑地红了一下,胡乱地摆了摆手,就回到船上去了,有一个什么东西被抛了出来,掉在沙滩上。   林安多捡起一看,是一个用粗布包包裹着的几两碎银子。他小心地把粗布包压在了胸口的方向,心脏碰碰跳的厉害,却因为这点力度变得平缓了一点。   他最后看了一眼渐渐隐于地平线处的大船,便登上了前方未知的马车。   林安多只知道自己在一路向北走,一直走了十几天,到了很远很远的内陆才被放下。   他抬头看向宅邸牌匾上的那几个汉字——肃王府,心头突然涌上一阵莫名的悸动。   林安多按下思绪,在正门被几个家仆引着去了正堂,然后他便看到了那位半卧在榻上的贵族少女。   关于这次初见,林安多在晚年所著的《大郑回忆录》中写道:“... ...她卧在那里,周围是一片开的鲜艳的红月季,色彩浓烈的就如同画中的古典仕女,我想这是也许是大郑最美的一朵月季,不过任谁也想不到,这个女孩就是改变了历史的那个人呢?”   “我 想,这大抵都是由于命运吧。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她身上显现着,愈演愈烈,直到化为灰烬。” 第三十五章 农业水利   眼前的这位传教士高鼻深目, 有着一头软而卷曲的黑发,被剃的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头皮上,远远看去就像一位头陀, 他的双眼皮的折痕长且深,瞳孔与大郑的子民一样,是夜一般的黑色。   林安多明显有些拘谨, 他知道大郑的礼仪,在面见一位高贵的贵族小姐时,是不能盯着对方的眼睛看的, 那样会被认为是对其极大的侮辱与不尊重,他轻轻地垂下眼帘, 对着季岚熙行礼道:“尊贵的夫人, 我的名字是林安多, 来自大洋的彼岸。”   “你好。”季岚熙看着他脖子上带着的小小银质十字,心下顿时有了判定, 问道,“你是佛郎机人么?”   “是的。”林安多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我来自佛郎机的里斯本,您是如何发现的呢?”   林安多在大郑待了两年有余,即使是最有经验的水手也未必能一眼认出他的家乡, 毕竟无论是佛郎机人还是阿卡普尔科(墨西哥)人,在他们眼里都是同一个高鼻深目的模样。   你的黑头发和黑眼睛就是典型的南欧人长相。季岚熙在心里回答,不过她当然不能说出口, 于是只微微一笑道:“我曾在盛京时见过几个和你一样相貌的佛郎机人,只是你为何不与你的同伴一起待在澳门和盛京,跑到我们这个苦寒之地做甚呢?”   林安多道:“我带来了一样宝物,想献给这里的君主, 得到它的人,必然能成为一代明君。”   他想起箱子中带的东西,和这样东西未来的价值,不禁手心一片滑腻,忍不住期冀地看向季岚熙。   对面的贵族少女嘴角噙着一丝神秘莫测的笑意,轻声说道:“我们大郑人不信天地神鬼,向来都只靠自己的双手,现在如此,未来皆然。”   林安多的心下一沉,他知道这名贵族少女在想些什么,只是他确实不是为了布道而来,而是想要达成另一件... ...更加急迫紧切的事情。   为此,自己必须得得到这位年轻夫人的赏识,才能面见她的丈夫。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尊贵的夫人,我到大郑学习三年的语言文化,了解到先秦时阴阳学家的天圆地方学说,到现在人们仍然坚信不疑。只是您真的觉得,天是圆的,地是方的么?大郑便处于四方之国的中央?”   对面的少女似是被他问住了,她深深地望了自己一眼,只低头沉思并不答话。   林安多此时心中却是有些后悔,这是他见过的第九位贵人,前面的大多数听了他的话之后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把他赶了出去,即使有几个愿意留下一观宝物的,也认为这是个胡编乱造的假物,不以为然。   有学识的士人尚且如此,何况从不读书的女子呢,林安多在心中自嘲地一笑,自己还真是应了大郑的那句老话:急病乱投医了。   “我从来都不认为天是圆的,地是方的,大郑处于四国的中央。”   什么!林安多猛地抬头,有些惊愕地看向季岚熙,这是他在大郑第一位听过这样说的人。   季岚熙悠悠道:“我知道你们佛郎机人的海商从里斯本出发,一路向东到莫卧儿帝国的果阿,再抵达大郑的澳门;一路向西则是经过海洋,到达阿卡普尔科,那里有数不清的银和铁,前面则是一片更深更辽阔的海洋。你们西渡海洋,就能把白银送到大郑,再返回到自己的国家。”   “若地真是方的,那么商船应该早早地就到达世界的边缘才对,又如何能从各大洋中来回折返呢?可见,我们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其实只是一个圆形罢了。”   林安多怔愣,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这位夫人... ...竟然是把他想要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   只是,她又是如何有这样的见识的?不仅十分了解葡萄牙的商道航线,还能对经过每一个港口了如指掌?   “那么,”季岚熙轻轻地斟了一杯茶,眼角轻轻扫过呆住的林安多,“泰西人,你想要献上的宝物又是什么呢?”   林安多喃喃道:“对的,您是对的... ...”他猛地揭开了怀中抱的紧紧的小箱子,中间装的正是一卷纸质卷轴。   他轻而又轻地把卷轴铺在桌上,手法谨慎而珍视,缓缓地展开。   图上画着的,正是整个世界。   圣帝在上,德流天下,威震四夷。一直以来大郑的传统认为本国处于天地的 中心,威震海内,六合八荒,因而可以料得第一次看到这幅地图的人是如何的惊异,又如何的愤怒。   图上用蓝色表示海洋,黄色表示大陆,用黑的的细笔勾勒出轮廓,大郑与其他国家一样,如同珠子一般散落在大陆各处。   知天高地迥,才觉宇宙之无穷,历兴尽悲来,才叹盈虚之有数。   世界很大,大郑很小。   “这便是坤舆万国全图。”林安多轻轻地抚过桌上的纸卷,眼里满是狂热,有些遗憾地说道,“可惜我没有机会去填满这幅地图空白的部分,夫人,我小时候的愿望就是成为一名探险家,能够去探索全新的大陆。”   “我以神的名义向您担保,这幅地图上的内容绝无虚言,都是我的国家航海数百年来积累得到的。”   季岚熙站起身,图上大郑的部分尤其画的详细真实,甚至连各省各府都描绘了出来,显然不单单是泰西人所绘,必有大郑人士也参与到了绘制工作上。   她在欧亚大陆的东方寻找到了大郑,从长城一直走到山海关,再沿着被三省环抱的渤海湾,一直寻到了辽东。   这样测绘精准的坤舆万国全图堪称罕见,她在季盛处都从未见过,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泰西人说拿就能拿到的,甚至很可能是禁内珍藏的贡品。   “你把这样珍贵的地图交给我,所谓何事呢?”季岚熙问。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林安多的语气一下子就变得低沉了起来:“夫人,我们在大郑的各个港口辗转数载,却从未面见过您们的皇帝陛下,我们本想着一路教书治病,一路再寻觅机会有机会能一睹天颜,结果… …前几日市泊司把我们赶了出去,说是大郑从此要禁海了!以后所有乘船而来的外国人都不准踏入大郑国土一步。”   “我们还有布道的任务还未完成,于是便商议几个人分开,赶快去寻找像您丈夫一样的亲王,把毕生所学献上,这于您领地下的民生大有裨益,只希望之后能见到皇帝陛下,能够福泽万世万民。”   季岚熙蹙起眉毛,大郑的禁海令此时又收紧,可见现在朝廷上季盛与陈昌黎的斗争已经进行到白热化的地步了。   明面上,大郑开海禁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沿海常有倭寇流窜,惹得沿海民众苦不堪言,于是干脆连民船商船一块禁掉,更方便朝廷水师巡视围剿。   季岚熙手下有一家商行,却看的明明白白,那些所谓的倭寇其实大部分都是沿海的走.私贩子。沿海的百姓自然要靠海吃饭,与外国行商交易个针头线脑或者买卖货物都是再普遍不过的事。   官府一句海禁便把万万人的财路都断了,又只堵不疏,长时间得不到朝廷的许可,那些沿海的商绅自然心生怨气,干脆干起了走.私的营生。   官府把这些人统称为倭寇,又加紧海禁,进行进一步的围剿,双方都是愈演愈烈,竟然成了一个无解的死循环。   那些商绅甚至拥护了一个名叫王海的人为千岛王,这位“千岛王”心思诡谲,长时间流窜于马六甲和东瀛,经常骚扰沿海各地,叫朝廷大为头疼。   季盛是同意开放港口贸易的,一方面商税大大地增加了,好歹能补充些国库里可怜的银子,另一方面统领大郑四千战船水师的将军正是陈党人士,他到底也想在大郑水师中插进几个钉子。   陈昌黎自然是不愿意开这个口子,大郑以农立国,农事为国之根本,商业利益太诱人,沿海地区百姓一股脑的都去经商,谁来种地啊?再者一旦开放商路港口,沿海地区歪风邪气更甚,不利于维护士人稳固的统治。   两个人都自成一派,拿海禁作为幌子在朝堂上互相倾轧,斗的是风起云涌,只剩下一个老成自在的万岁稳坐钓鱼台。   这些且都是后话,季岚熙的船队大部分也都不在沿海地区,目前的情况赵衍在辽东还用不上水师,一切都以步兵骑兵为主。   不过既然眼前的这位泰西人想要过来发一份光发一份热,也不是不可以,现在能允许被送到大郑的泰西人,大部分都接受过教育的。   毕竟是免费送上来的高级知识分子人才,不用也是白不用。   季岚熙抬眸问道: “你且说说你都会些什么?”   林安多一见季岚熙开口问话,便知道此事有戏,他长吁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答道:“我会一些医术、地理、水利... ...”   “等等,你说你会水利?”   “是的,我会。”林安多有些骄傲,“夫人,我还可以开设讲堂,教您的孩子数算。”   “这倒是不必了。”季岚熙眨了眨眼睛,“我想让你教的不是孩子,而是大人。”   -   孟慎功在肃王府待了十几日,对王府的环境十分满意,季岚熙特意吩咐整整大半个后花园都交给他作为实验田,让他在里面自己捣鼓小麦和水稻。   他举起一盆小麦对着阳光细看,那盆小麦是他从家里带来的,现在长势十分喜人,生机勃勃,已经抽出细嫩的穗子。   孟慎功的旁边便是一片片的黄豆,这是他听王妃说的,两季作物之间可以在土里种下豆类,它们的根部能从空气里吸收一种营养,固定在土壤中,有利于下一季作物的生长。   他正哼着辽东民间小曲儿,一边把花圃的一根杂草拔掉,只听见后面突然出现一句生硬的汉话,不似中原人的口音,“你好,请问你就是孟慎功么?我叫林安多,是王妃派来一起负责农业水利的,从此我们便是同僚了。”   孟慎功心中一惊,连忙回头准备与自己的新同事行礼,不曾想那名同僚竟然是一名短发的头陀。   他细细一看,那头陀高鼻深目,皮肤白的吓人,身材高大,乍一看竟然不像人,而是个会说人话的大马猴!   孟慎功心下大骇,他第一次见到长成这样的人,王妃还真是... ...礼贤下士啊。 第三十六章 某便如你所愿   今年辽东的夏天来得格外迟、格外晚些。   三月里雪好算是化干净了, 结果一场倒春寒,老天爷又让天上飘起了鹅毛,种子是四月初的时候才能将将种下。   这一天天的拖着, 眼看就要到了六月中,田里面的春小麦却还是长的稀稀拉拉,拔起的穗子纤瘦又干瘪, 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刘家村的刘老汉半蹲在田埂上叹了一口气,他吧嗒着嘴摸上腰间的旱烟袋,深深地吸了一口, 眉宇里满是担忧之色。   今年各家的土 地他都挨个看过了,按照这青黄不接的收成, 一亩地能收个两石小麦都算是好的, 有些家庭上下十几口一年到头的嚼头都要靠这几亩地, 两石小麦又怎么够!   又是个大饥年啊,刘老汉的眼睛有些混浊, 怔愣地望向远方,女真人那边的粮也种不了, 想必也是不好受,秋日收获必定会大举派骑兵来抢,到时候又不知道有多少家要糟了灾, 又要死多少人... ...   至于卫所,那多少年都是个摆设了,女真人来进来也不见一个大头兵的影子, 每年除了收农税之外刘老汉就从没再见过朝廷的官儿,辽东没有人能靠得住谁,要靠只能靠自己。   他已经考虑到把祖辈的地卖了换些米粮,收拾收拾到南方做零工去, 听说沿海那边已经有什么织布机了?让家里的婆子媳妇去碰碰运气,自己还有一个小孙女儿呢,小孩子可是饿不得啊... ...   “刘爷!刘爷!”一个小伙子气喘吁吁地从村口跑了过来,粗布短打上还滴着汗,他急冲冲地说道:“您怎么来这儿来了!快回去吧,村子里出大事了!”   “什么?”刘老汉“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是农税官来了?还是女真人又要来抢了?”   “哪儿跟哪儿啊!”小伙子咧开嘴笑,眼里充满了兴奋,“是朝廷派人来了,肃王爷王妃派人来了!听说是一个名叫什么‘宣讲大队’的官人们下到各个村子里,要给我们免费发种子哩!”   发种子?刘老汉的眼睛瞪的溜圆,只听过朝廷征种子税、青苗税、农税的,何曾有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会是来糊弄人的吧,或是现在领了朝廷的种子,到秋收时要上交给太仓七成?   他连忙抓了抓头发,可不能让村人们答应,这要真交给太仓七成的税,那所有人可是真的活不成了!   “不能答应啊!走走走,快随我回去!”两个人一路小跑,一直奔到了村口。   村口处已经被村人们挤满了,他们或是兴奋,或是惊异,把一位穿着布袍的年轻人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着些什么。   刘老汉硬生生地从人群中挤了过去,大声道:“官人,我是刘家村的村正,有甚么事就来寻小老儿,这些村人大字不识一个,说话也颠三倒四的,莫要污了官人的耳朵!”   那年轻人正被问的左支右绌,见刘老汉过来好歹能喘匀一口气,他声音嘶哑地笑道:“老丈,我是肃王府派来的‘宣讲大队’典仪,今日来是要给大伙儿发种子的。”   刘老汉上下打量了一眼那年轻后生,手指白皙细嫩,一看就是个没干过农活的小年轻,于是也就放下心来,他客客气气地说,“官爷来是要发什么种子?今年各家各户的小麦都种下了,怕是没有多余的地可用了啊。”   就算有多余的地,也不能忙活了一年,收成全都白白地被王府要回去,还不如放着荒了呢!   “老丈不必担心。”年轻人笑道,把一个布包递了过去,“王府发下来的种子是让大家试种的,本来也不多,一家种上个一亩地就够,种在田间地头也行,若是收成好了,便明年再多多地种下!”   试种,什么东西还需要试种?刘老汉伸出头来一看,嘿,还真是个新鲜玩意儿!   那个布包里装着几十颗土坷垃似的小块,上面还带着青芽,一点也不像种子... ...倒像是人参一样的根。   他捻出一块放到眼前细看,小心翼翼地问道,“官人,小老儿种地这些年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种子,敢问官爷这是吃的还是药用?收成如何?”   “此物名叫土豆,又叫洋芋,原产于海那边的阿卡普尔科,是个洋货。与稻子小麦一样,都是主食。”年轻人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至于收成,据卖此物的商行东家讲,亩产可达... ...千斤。”   刘老头手一抖,差点那洋芋头给弄掉了,这年轻后生真是书读多了,哪里能有亩产千斤的粮食,这怕不是土地爷才能做到吧。   他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官老爷莫要唬我们了,若真是有千斤的亩产的粮食,老百姓还哪能从古至今都饿肚子呢。”   “老丈,”年轻人客客气气地说,“王爷的意思是,若哪家能种下一亩的洋芋,便能免除今年所有的农税。且种子农具等一律不用花钱,只需要种到秋收,卫所自然会有人来挖,收成王府与村人五五分。”   “啊!”刘老头听到这话,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免麦子的农税这一点就已经够让人趋之若鹜了,居然还不需要他们来挖,也就是说只要出力,便能在年底分得五百斤洋芋?   若这后生没骗人... ...那可是五百斤的粮,能不知能救下多少人的命!   也是,自己怎么忘了,那可是肃王爷手底下的官,肃王爷可是金甲真仙!怎能和之前的贪官老爷一样呢!   他不顾身份的差别,冲上去紧紧地握住了年轻人的手,嘴巴微颤:“您说的可都是真的?只要我们种下洋芋,今年便可以不用交税,五五分成了?”   “正是。”年轻人道。   “好好好... ...”刘老汉不住地说,哽咽道,“难为王爷还想着我们这些穷苦人的命,又免税,又发种... ...小老儿替刘家村上下几十口人跪谢王爷了!”说着他就跪了下来,不顾年轻人的劝阻,对着肃王府的方向遥遥磕了几个头。   “狗蛋!”刘老汉对着后面吼。   “爷爷!”一个脆生生的童声答道。   “去把前几日爷爷赶集时买的金甲真仙和绛姑仙女儿的挂画儿拿出来,挂在正堂上!明儿个我们刘家村不拜天不拜地,只拜这金甲真仙!”   -   广宁卫,城东卫所。   新兵们蛋子刚从下训的校场出来,布甲上还滴着汗,顺着香味儿传来的方向探头探脑,几辆驴车慢悠悠地从路的那边逐渐显现,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经验丰富的老兵油们便 一哄而上,一个个拿着破陶碗先站好了地方。   胖乎乎的厨子挥着大勺,站在驴车趾高气昂,“都别抢啊,排好队,这几天都管够!”   “咦,”刚入行伍半年的新兵看看厨子大方地打了满满的一碗干粥,又看看自己右手拿着的两个瓷实窝窝头,憨声问道,“怎的这几日吃的这样好,天天都能吃饱,俺还不习惯哩!”   他身边的老兵油子早早地干掉了自己的那个窝窝头,又伸手从厨子那要了一个,撇撇嘴道,“你们是赶上好时候了,王爷照顾你们呢,我听兵头说,是从那个盛行商行买粮,以后大家都能吃饱饭了!”   “... ...以后都能吃饱饭了,如果真的能把这样东西在整个辽东铺开的话。”   季岚熙啪地一声张开折扇,狭长的眼睛眯起,一副少年风流的好模样,“王爷以为如何?”   赵衍看着她吊里啷当的架势,有些不赞同地皱了皱眉,不过倒也没说什么,转而看向桌子上那盘菜,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   “你说的这个土豆,便是这样吃的?”   彩绘的磁盘上装着两个黑乎乎的东西,如同煤块一般,有成人拳头大小,看起来便让人没有食欲,却散发着阵阵谷物烧熟后的异香。   “若是仅仅为了充饥,那这样吃便是最方便的。”季岚熙把盘子移了过来,轻轻地揭开表面那层焦黑的皮,露出底下软糯金黄的瓤,“只需要往炉灶里一扔,用余热闷个一时半刻便熟了,几个这么大的土豆就能抵一名成年男子的食量。”   她现在穿着男装,便不再以赵衍的王妃身份来和他说话,而是以一个盛行商行的商人,或者说,一同谋逆的合伙人,来推销自己的产品。   赵衍把土豆整个拿了起来,也不嫌烫,直直地咬了一口。   说不上有什么特殊的味道,只有一股特殊的香气,口感倒是软糯,如同果泥一般。   他慢慢地把一个吃完,只觉得胃中发热,有一种微微的饱腹感。   赵衍在军队中多年,自然知道有这么一种做起来迅速方便,又能充饥的食物是何等的方便而珍贵。   不用开火煮饭,只需要往火堆里扔上一堆,长 途行军的兵士们就能吃上一顿热饭。   “好东西。”他低声道,抬眸问,“以土豆为食,可有什么禁忌么?”   季岚熙想了想:“土豆吃多了人腹中会胀气... ...罢了,这个倒不是什么大事。还有一件,便是如果它发芽发青了,此时是不能吃的,里面的毒性可能使人丧命,不过平时是完全无碍的。”   “那么纪掌柜,”赵衍冷俊的唇角勾起一丝微笑,“赵某能用什么来与你交换呢?”   季岚熙把红唇隐于折扇下,只露出一双狡黠的双眼,“王爷知道我所求的是何事。”   我帮你做了那么多事,提前要点报酬不算过分吧。   赵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好,某便如你所愿!” 第三十七章 贤德   “辽东巡抚张化有一长女, 年方十七,待字闺中,还未嫁人。”赵衍突然开口道。   季岚熙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 他怎么起性和自己说这些个家常事了?   张... ...原著里赵衍还真的还在辽东里娶了一位张氏,难道就是那位未来的那位张皇后,沈婉若唯一的对手?   以这位张皇后父亲辽东巡抚的身份, 即使嫁给王爷,也绝不可能做了妾的,若是以平妻的身份娶进来, 自己未来在后宅进进出出的也太过不方便了。   但自己本身又未与赵衍有夫妻之实,还满满当当地占着这个位置也未免太不人道了一些。   毕竟太子像赵衍那么大时, 几个儿子都能满地乱跑了。   季岚熙心中讪讪, 有些尴尬地道, “我平日里早就听说过张巡抚家里有一位女儿,温婉贤淑, 宜室宜家,王爷喜欢的话便让岚岚... ...”   “我未纳。”赵衍淡淡地出言打断了她的话, “王妃入府尚不足三月,此时纳妾,不合祖制。”   季岚熙愣愣, “哦。”   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季岚熙想了想又道:“这里又没有那些个言官御史,一天天祖制长祖制短的,王爷若真的喜欢, 便由岚岚去说,反正王府的后宅这样空旷,多住几个人还是能住下的,正好也能和宗延做个伴, 这孩子最近只把自己关在书房看书,怪孤单的... ...”   赵衍似是有些烦 躁,剑眉蹙起,薄唇抿得紧紧的,他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起来,道,“我能答应的自然不会食言,赵衍在一日,你的位置便无人能撼动。”   “宗延的事,还请劳烦你陪他一阵。过几日辽东巡抚为庆大胜女真,在家中摆席宴请诸人,邀请你我同去,如此,我便先行到校场操练。”   说罢他也不等季岚熙答话,直直地出门去了。   季岚熙拿着纸扇疑惑地扇了扇,望着赵衍离去的方向,他生的是哪门子气?今日这个人真是不按常理出牌。   她灌了一口旁边的君山银针,脑子里似是感觉到有什么事情没办完。   等等,赵衍方才说答应自己的事呢!   明明是要保季家一世平安,被他晕头转向地说了一番,竟然也让这位万岁爷糊弄了过去,没能开金口。   季岚熙的心仿佛在滴血,气哼哼地想,皇后,那是一个皇后位子的事么?谁稀罕啊,也未免太小瞧人了。   就算是你皇帝老子的位子交给我,我还不想要呢!   罢了罢了,季岚熙起身整了整衣襟,脸上重新挂上笑意,又恢复成了那位盛行商行精明的白面郎君纪掌柜。   买卖不成仁义在嘛,早晚还会有机会的。   -   时人男子结婚常在十七八,女子结婚在十三四,大郑受今年来颇受胡风浸染,女子十五六岁才成婚也是有的。   就比如说季岚熙,季盛足足把女儿在阁中留到十六岁才让她嫁给赵衍,这已经算是很晚的,像张氏这种十七岁还未嫁出去的,都已经是老姑娘了。   辽东巡抚张华为人长袖善舞,小心谨慎,除非有必定的把握,否则不会随意与哪家哪派站队。也因为如此,他在辽东这个苦寒之地死守了十年,从未有机会回京。   待了这么些年,眼看着要从黑发熬到白头,再也看不到更进一步的机会,张华的心中也急了,便把心思放在了自己家的女儿身上。张华的这个嫡女,从小就被家人寄予了人厚望,那是一等一的高门贵女,按照皇后的模样培养出来的。   张华等了十几年,直到终于万事俱备,女儿贤良淑德,模样也好,心中正喜滋滋地想着万岁必定喜欢。结果张氏十五那年正好赶上西南土司叛乱,这一乱,天下就乱了,大选推迟一年。   他就开始等,等到西南土司勉强平定,自家女儿也等到了十七岁,变成老姑娘了。但单年龄这一项便被刷了下来,直接不能入宫待选。   他心中悲悲戚戚,正感觉自己这一腔心血都付诸东流,有下属向张家求亲,又都被张华赶了出去,他倒是还带着几分希望,四处又寻有哪些高门大户家的公子还未娶。   结果正好辽东出了一位王爷,是舒贵妃的养子,二皇子一派,年龄正好,又刚被万岁封了镇北大将军,圣眷正浓,这要是二皇子一登基,可不就是未来的边境重藩么!   “臣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也是爱子心切,想多养在阁中几日,以慰舐犊之情。只是没想到女真人这些年打过来,臣忙于东北正事,家中老妻又是个不经事的,竟然把女儿... ...耽误到这个岁数了!”   张华喝了一盅酒,滴了几滴眼泪,戚戚然道:“臣也不盼着她能容华富贵,只望王爷不嫌弃,让小女做个妾室也是愿的!”   “张卿言重了。”赵衍向席下的诸位士人举杯,淡淡道,“令媛家室贵重,又岂能委身本王为妾?张卿还是为令媛另择一门良婿才为上佳。”   张华一愣,他是没想到赵衍会这样回答,虽说肃王爷刚被封了镇北大将军,掌辽东军权,但毕竟根基未稳,此时有当地要员愿意把自己女儿嫁过去结为两姓之好,别人高兴还来不及呢,怎的到这位嘴里就拒绝了?   再者肃王是什么出身,天下的百姓不知道,他们这些官员还不知道么。看看他的正室娶的是谁便知道了,舒贵妃要与阉党结盟,不舍得自己的儿子,便把养子推出去做幌子,受那阉人的羞辱,生生遭天下嗤笑!   张华用大袖遮脸,又喝下一盅酒,心中却有些急切,不能等了,再等到猴年马月去,便是连个藩王都捞不上了!靠指望着女儿回京,得等到甚么时候?   他悲声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小女的模样家室样样都好,只是我这个爹... ...唉!王爷,小女就是能入府中为奴为婢,也算是值得了!”   赵衍听张华把姿态放的这般低,倒是多看了他一眼。   把卖女儿能说的如此情真意切,仿佛自己是个为了子女不辞辛劳的父亲一般,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赵衍对男女之事向来无谓,女人对他来说只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未尝不可。   纳一个张氏不算什么,只是破了这个口子,不知还要有所少人要往他房里送美人,若都是说起那不求名份的一套,真叫人倒足胃口,还不如不纳。   他闭了闭眼睛,脑海忽地闪过一抹红,还有在静谧月光下她平稳的呼吸声。   赵衍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世间情情爱爱,起之于情,终之于利,他幼时便懂得这个道理,偏偏就有那些个痴人看不透,勘不破。   无论是柔弱恭顺的姿态,眼中的所谓夫妻情意,还是献上的海外奇珍,无外乎都为了“权力”二字。   赵衍觉得有些厌倦,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懒懒道:“三日后的大宴本王会带内子来府上,王府一向是内子掌家,那时便再议吧。”   这边是有机会了!张华心中大喜,见王爷好不容易松口,一时间不敢死缠烂打,连声说道:“王妃真是温婉贤淑,蕙质兰心!小女愚钝,到时还请王妃不要嫌弃。”   酒正酣,夜正浓,觥筹交错之间,赵衍却是隐隐有些期待告诉季岚熙这件事时,她的神情。   此时马上就会有人要从你手中夺走权力了,你会是怎样想的呢?   -   甫地张华一回府,急匆匆地就冲到老妻的屋里,喜道:“咱们大女的婚事有着落了!”   老妻立马放下了手中针线,脸上不见欣喜,却满是哀求之色,诺诺地说:“老爷... ...可是给珍儿说了哪家?实在不行就嫁给城东兵马的许家吧,老爷看好的那位布政司参议,那位官人今年已有四十有余了,我们女儿... ...”   “瞎!”原来张华心头的喜悦也被这一盆冷水浇没了,他不耐烦地道,“你可莫要唠叨了,说给的是今上的三子肃王爷!”   “啊?”老妻惊道,“那位王爷不是已有正妻了么?”   “挑挑挑!现在还哪里能挑出正室的位子,一个侧妃已经是不亏了,人家还不一定能看上我们哩。”张华眼珠转了转,“我听说王府的那位王妃只是季阉的养女,目不识丁,除了貌美之外别无他长,大字都不识一个,在盛京少有才名。”   他俯身在老妻的耳边:“此事必定能成!你且让珍儿这样... ...”说罢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化为耳语。   他这话说的老妻瞪圆了眼直摇头,“老爷,万万不可啊!这个法子要是被人知道了,我们珍儿还怎么活啊!”   “你是老爷还是我是老爷!”张华吹胡子瞪眼睛,强硬地说,“你且让珍儿就这样做,此事必定能成!”   老妻颓然坐在床上,默默垂泪道:“老爷心已至此... ...我也不能多说些什么,只求王爷能多给珍儿准备些嫁妆,这样待她去了王府,也不至于被前面的王妃压住一头,叫众人看不起!”   张华瞥了一眼哭哭啼啼的懦弱老妻,心中更感烦躁,也不愿与她多说,转身就去新纳的美妾房中了。   路途中,他心中却早已波澜壮阔,仿佛已经看到女儿受宠,自己随肃王一起回京被诸人祝贺的模样。   王妃这个位子,贤德者居之,如若你不贤的话... ...也莫怪王爷休了你了! 第三十八章 赴宴   兜兜转转过了三日, 便是赵衍与季岚熙要去辽东巡抚府上赴宴的日子。   辽东民风剽悍,受女真、鞑靼风俗影响颇多,是以女子可以与男子同席而坐, 未婚女子坐在末席,只需在前方围一道珠帘即可。   此时帘内倩影绰绰,隐隐有女子清脆的笑声传来, 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隐约之美,惹的左席处的王孙公子们不住的拿眼睛往下首瞟。   肃王府身份最高,因而坐在首席, 辽东巡抚张华夫妇坐在次席陪酒,这次庆功宴除了这几尊大佛到场之外, 还另请了辽东总兵官耿满, 以及众卫所的千户及其家眷, 满满当当地坐了一长排,觥筹交错, 好不热闹。   广宁右卫的单梁单千户今年才二十五,还未成家, 他昨日因吃了酒,宿醉起来天都大亮了,连忙匆匆与肃王爷和总兵官告了罪, 这才入席而坐。   结果单梁屁股还都没坐热,就发现今日里席间的气氛甚是奇怪。   以往这群当兵的大老粗吃酒时哪个不是高声大闹,嘴里浑话脏话说个没完, 今天怎么一个个儿的都把腰背挺的笔直,说话细声细气,开始之乎者也起来了?   “这是咋的了?怎的你们都变成酸儒了?”单梁低声对着旁边问。   他旁边坐的正是广宁卫兵马司家的儿子,徐浦汇。   徐浦汇咳了咳, 道:“单兄... ...”   单梁眼睛一瞪,冷笑道:“徐裤衩你就装吧!你一撅屁.股,我还不知道你要拉几颗屎!”   徐浦汇被他堵的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红着脸憋出一句:“粗鄙!单大脑袋你今天说话注意点,王爷王妃都在上首呢,莫要让王妃听见,省的脏了贵人的耳朵!”   哦,憋了老半天,原来是这个啊。   也是,肃王爷英明神武,自从他一来,便不是以前那些个没血性的孬种,竟是带辽东军收复了大同卫,好好地杀一杀女真人的威风,叫他们没有两年不敢再来犯。   这样的英雄,当配美人。也无外乎这群毛头小 子们紧张成这样,哼哼,都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雏儿!   单梁夹了一筷子鹿肉放在嘴里大嚼,嘟囔道:“老子倒是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美人,把你们唬成这样... ...”   待到他向上首去寻,顿时张大了嘴巴,嘴里那块鹿肉卡在嗓子眼儿里,半掉不掉的,好歹要把他噎死。   “唉呀我去!”单梁眼睛有些发直,一拍大腿道,“徐裤衩,不对,徐兄,咱们王爷实在是个有福之人呐!”   “不过我怎的瞅着王妃有点面善呢... ...”他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有些疑惑地道,“这个样式儿的眼睛... ...好像在哪里见过?”   -   季岚熙知道今天的庆功宴没她什么事儿,不管是明刀暗剑,还是口蜜腹剑全是冲着赵衍来的,她只负责做一个美貌的花瓶就好。   花瓶好啊,坐在上面跟模特似的,谁上来敬酒便跟着吃一杯就行了,剩下的便只管自己吃好吃饱。   她这几日一直在外面闯荡,已是吃了十几天的黑面窝窝头配菜汤了。   季岚熙今天为了好好吃一顿辽东大宴,特意梳了个花冠,上插各色的海棠宝石花儿,把发髻高高挽起,周围没有碎发的遮挡。   她穿着薄薄的胡袖,袖子短且窄,一点也不影响夹菜吃菜。   时人都以大袖为美,且菜肴中汤汤水水的多,于是为了避免尴尬,在宴席中大家一般都不会多吃,即使吃也要时刻注意不要让袖子浸上菜汤,一顿席下来能累死个人,还吃不饱饭。   这不都是傻子么,季岚熙瞅瞅底下这群高管们的长衣带水,一个个吃的斯文极了,再瞅瞅末席的那群千户们都穿着短打,已经开始窜席喝酒,胡吃海塞去了。   她看着赵衍也是玄衣蟒袍的打扮,不动筷子,只闷头喝酒,便夹了一筷子酱炙鹿肉放到他盘子里,低声道:“夫君,你且尝尝这个。”   吃吧吃吧,吃饱点,一会还有你喝酒的时候呢。   赵衍淡淡地“嗯”了一句,就着酒便把那块鹿肉吃下了。   季岚熙见他没说什么,也就放下心来,开始自己吃菜,遇到什么好吃的也记得给赵衍夹一筷子。   赵衍又喝下一杯酒,本来大破女真是一件好事,他心中理应高兴才对,自前几天与季岚熙说过纳妾一事后,却一直觉得哪里有些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宴席上,张华这老狐狸从开宴起便打着机锋,要调三万银到辽东巡抚,他也不看看现在账上还剩下几两银,三万两没有,三两倒是能给他匀出来。   赵衍在心中想着,眼角的余光却一直都落在旁边人的身上。   她今日穿的倒是明艳,他脑海中漫不经心地划过思绪,这件水红色织金的并蒂莲曳地裙颇有 楚地之风。   只是这个吃法,赵衍皱了皱眉,实在不像一名贵女。   就如同他在山里看的松鼠一般,得到些榛果便藏在嘴里,脸颊鼓成一团。   季岚熙吃的快而优雅,除了赵衍之外,周围人还没见她动了几筷子,盘子里的菜便下了大半。   她有些满足地吐出一口气,辽菜用料足,滋味浓郁,粗犷但是咸鲜俱全,尤其是那一道炙鹿肉,鲜嫩而劲道,还带着松木的香气,足足下了两碗饭。   季岚熙又盛了一碗酸菜汤,准备最后犒劳一下自己的肚子,旁边却有人又夹了一筷子的松蘑到她碗里,正是赵衍。   “尝尝这个,”他简洁地道,“辽地的蘑菇最是鲜美。”   “谢谢夫君。”季岚熙笑了笑,“很鲜,难怪辽东的蘑菇年年都是大内的贡品呢。”   还行,知道礼尚往来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华见此时气氛正好,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便对着诸人高声道:“肃王爷领辽东军破女真人四百里,实乃现世的‘飞将军’!不如由大伙儿一起做诗纪念此次大捷,不拘男女,记在纸上,让王爷与总兵官选出来最好的三首送到京中,也好让那些南人们知道咱们辽东铁骑的赫赫战功!”   众人道:“巡抚说笑,我等粗人也不会做诗,还是不献丑了!”   “哎哎哎,”张华摆摆手,“谁能做便做罢,今天不拘束,不拘束!”   说罢便叫人把两套纸笔送到首席上,笑道:“只是咱们王爷王妃,必须得做!”   还有我的事?季岚熙轻轻抚过鸦羽般的鬓发,柔柔地开口道:“我不善文墨,还是罢了。”   “王妃只需略略写几个字就好。”张华推辞,“还有好些个女眷与王妃一起写呢!”   季岚熙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忽地清脆地笑了一声,给了张华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那... ...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张华眼皮一跳,小心地看了季岚熙几眼,见她已经开始在纸上题诗,写了几笔便搁置在一旁,这才放下心来。   时间这样短,怕是想不出什么好词句了吧!这么多才女儒将在呢,你一个阉人的女儿,怎的还能越过他们去?   张华又想到自己女儿一笔簪花小楷写的极好,又忍不住在心中高兴起来,看着上座的赵衍,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肃王爷丰神俊朗,不愧是我的未来的女婿!   一柱香过后,便有书童从男女席间收了诗句,送到赵衍手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上席,诸人皆知肃王在京中工诗词戏曲书法,能得到他一句赞誉之人,都勘能称得上是一位大家。   不知此次谁人这样幸运,能得到肃王爷的青睐!   赵衍垂眸从其中挑拣,不时翻出几页放在一边,剩下 的大部分都叠在一起,看的人暗暗心惊,只道肃王果然挑剔,这么久竟只挑出了几张来,看来能入王爷的眼,实在是难啊。   季岚熙略略看了一下,赵衍只挑出了四篇,便着人把诗篇交给耿满。   耿满看了又看,连连点头道:“王爷挑出的这四篇,实乃上佳。只是臣还以为,应该再加上这张。”于是便又从纸堆中抽出一张,加到其中。   “我且诵读,请诸君静听。”耿满站起道,“将军浴血辽东守,争罢广宁战未休。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其后两句,余以为妙绝,请问是哪家小姐所写?”   诸人咀嚼这句话,只觉得那词惹人哀婉怜惜,虽写战争,但就如同闺怨一般,读起来唇齿留香,必然是一名才女所写,都纷纷起哄道:“对啊,请问是哪家小姐!快让我们见上一见!”   只见一道聘婷的人影从珠帘里站了起来,小声道:“是臣女。”   “原来是张巡抚家的女儿。”耿满笑道:“这一笔簪花小楷写的柔美清丽,不愧是有咏絮之才!”以咏絮的谢道韫所比拟,这已是对女子极高的褒奖了。   那人影似是被其他少女们打趣,但仍毫无反应,只不应声地坐下了。   接着耿满又读了其他两篇诗句,都是两位少年将军兴高采烈地站起来认领,写的都是绝佳。   他放下那两篇,又拿起第三篇,确实惊讶地“咦”了一声。   耿满自己读了两遍这上面的诗句,却是越读越心惊,眉头皱起,余下诸人见他这般情形,都在底下惊讶地窃窃私语起来。   “盖将军,真丈夫,山海关城迥且孤,冷雪万里白草枯,行年二十执金吾,我来塞外按边储,马蹄直踏奴儿都,天下雄文不足书!”   “好一个马蹄直踏奴儿都,天下雄文不足书!”耿满豪放地大笑,“字里行间,隐隐有兵戈之声,且此书法一气呵成,铁划金钩,已然是大家风范。这又是哪位少年将军,请站起来!”   张华也跟着凑热闹:“这样好的诗句,有这样的豪气在胸间,诗人必然能封侯列相!”   底下的千户们听了,也有与荣焉起来,这诗实在是妙!杀气毕露,行年二十,这诗咏的不就是自己么,好诗,好诗也!   “耿将军谬赞了。”前方忽地有一道女声柔柔道,“我见了王爷大破女真,心中痛快,有感而发而已。”   张华一看到出声的人是谁,一时间脸憋成了猪肝色。   耿满对着前方恭敬地拱了拱手:“王妃心中有大才,臣佩服。”   季岚熙垂下眼帘,拿起茶盅喝了一口茶,耿满又道:“最后一首乃是王爷的,‘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这首诗正是惊醒辽东诸人不要骄奢,女真未 破,家国未安。”   “女真未破,家国未安!”诸人沉声齐道。   耿满选出其中五首上佳,再把诗篇给赵衍一观,之后原稿就分发给诸人。   宴席到此便已经进入尾声,大家都整装待发,却听见一个焦急且虚弱的声音小声说:“我的诗稿怎不见了!怎可能单单少了我的诗稿呢?”   耿满皱眉道:“是张家小姐?诗稿怎么会突然消失呢?”   张华立了起来,又惊又怒道:“小女今日为助兴才做诗一首,哪位儿郎偷偷取走了诗稿还望赶紧出来,莫糟了我家女儿的声誉!”   那诗中有“将军”“美人”、“白头”等词,若被人捡了去,咬定是情诗也未尝不可。   张华又大声道:“耿将军桌上是没有的,还请王爷看看是否是落在您的案桌上了?”   此话一出,众人看赵衍的眼神都有些暧昧起来。   若真是在赵衍桌上发现,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您堂堂一个王爷,要人家小姑娘的诗稿做甚?还是闺怨诗!   不过那些聪明的哪里不知道张华这老匹夫要做什么,忍不住在心中嗤笑一声,想攀高枝儿想疯了吧。   赵衍皱了皱眉,他也知道这是被张华算计了,那诗稿很可能就被扔到他的脚下。   他幽深地瞥了张华一眼,缓缓地道:“孤不知。”   张华还想嘴硬,又道:“王爷且仔细看看... ...”   “不必看了。”季岚熙站了起来,含笑道:“这诗稿是在我这儿呢。”她举着洁白整齐的诗稿向诸人展示道:“我是第一次见这样秀美可爱的字,忍不住心生喜爱,看的忘了时间,张巡抚不会怪我吧?”   张华背后的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僵硬地道:“不会不会,小臣怎敢... ...”   “那便好。”季岚熙点点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听说巡抚家的女儿还未许亲?”   “是。”张华答道,他瞪圆了眼睛,王妃不会是想,“臣... ...”   还未等他说完,季岚熙就向赵衍盈盈拜道:“刚才臣妾却是见了一件奇事,才子应配佳人,刚才的五位才子才女里啊,便是有一对天作之合。若王爷不嫌弃,臣妾今日便想当了那月老,给那两位说媒呢!”   赵衍道:“这是一件好事,孤允了。张巡抚以为呢?”说罢便居高临下地看了张华一眼。   张华心知大势已去,且这回算计了王爷,未来有甚么情形还不知晓,没想到这王妃如此机敏,竟然一下子便看出自己心头所想,这实在是... ...他颓然跪在地上道:“臣... ...但凭王爷王妃吩咐。”   “那好,”季岚熙笑着对诸人道,“广宁卫兵马司的徐指挥,你觉得如何?”   徐指挥肃然站了出来,跪伏在地,“臣——谢王妃大恩 !”   “既然如此,我便主动做了媒人,着广宁兵马司指挥使徐安在之子徐浦汇,辽东巡抚张华之女张氏结为两姓之好,则吉日纳采,如何?”   众人跪地大呼:“恭喜张巡抚,恭喜徐指挥!”   单梁是真的为自己的兄弟高兴,这家伙暗恋了人家张珍十几年,两人也好了十几年,现在没了张华从中作梗,这下总算得偿所愿了!   他咧开嘴大笑着:“恭喜恭喜!哎,徐裤衩,你怎么哭了?”   徐浦汇偷偷放下了衣袖,回头对单梁大吼道:“我没哭!”   珠帘后面也是一片打趣之声,“珍珍,这是喜事啊,莫要哭了。”   “我高兴。”那道小小的声音抽泣着,逐渐变得坚定了起来,“我高兴!”   ... ...   季岚熙含笑看着底下的欢呼声响成一片,忽地一偏头,蹙眉看向侧方。   赵衍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 ...你的发间有片落花。”他缓缓地说。   “是么。”季岚熙抹了抹鬓发,笑着自己把花瓣捻了起来,“岚岚便不劳烦夫君了。”   赵衍看着她把那片花瓣随意地扔到地上,随水流漂去,恍然良久,默不作声。 第三十九章 乐浪楼主   半月前, 盛京府。   时下京里热闹最醉香楼里雾气蒸腾,人声鼎沸,一片熙熙攘攘的景象。   即使已经是炎夏, 士人们也忍不住自己的口舌之欲,宁愿忍炎热也要几个人凑出一串大钱来,在楼里买一个火锅吃着, 尤其是红锅,最受诸人欢迎。吃锅子嘛,要吃的大汗淋漓才痛快!   实在受不住了, 花一个铜子买一份醉香楼特有的冰镇酸梅茶汤,那也是极美的。   国子监生陈梁俊此时正与林舒在雅座独酌, 面前的锅子咕噜咕噜地已经烧开了, 不时有蔬菜羊肉等在高汤中沉浮, 看起来鲜嫩可口,等待着有人将它们取用, 但席间的两位青年像是没看到似的,都只皱眉不言。   过了好半天, 南直隶出身的林舒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安慰道:“陈兄,你莫要再思虑过甚了, 圣上英明神武,明辨曲直,必能勘破阉党的阴谋, 还陈老学士一个清白!”   陈梁俊没头皱成一团,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此事有那季阉从中作梗,祖父想全身而退,怕是... ... 难!”两人相顾无言, 谁都知道此事牵扯甚广,涉及到陈党与阉党党.争秘事,一不小心就会招惹杀身之祸,又怎是轻飘飘的一句安慰就能使人释然的呢?   良久,陈梁俊清俊的脸上满是痛苦,振袖道:“便是我害了祖父!”   林舒连忙阻止:“这又哪里是你的错,难道那本书不经由你的手中送给陈老学士,还不允别人献上么!”   此事还得从一月前的一本名叫《贞女传》的奇书说 起。   天下人上至五岁稚童,下至耄耋老父,谁人不知道北直隶有一位名士,自号乐浪楼主,此人善话本,工书法,乃是百年一遇的大家,写出的话本通俗易懂,语言兼具空灵明静,不仅贩夫走卒都喜爱传唱,连诸位大儒都称赞其余味源远流长,堪称诗中之话。   因而有不少人看乐浪楼主的话本如痴似醉,恨不能与这位名士见面一絮。   这群士人访遍了据说乐浪楼主在此隐居的名山大川,没找到,又重金悬赏近一年,倒真有几个称自己是乐浪楼主的老头子蹦了出来,仙气飘飘,要领取这千两赏金,结果一下子便被人识破,闹了好大的一个笑话。   诸人皆感叹:乐浪楼主有魏晋遗风,真乃名士也,也就熄了去寻的心思。   不过考据乐浪楼主是何人,有何人生经历的人逐渐多了起来,甚至还有人考据出乐浪楼主是一位女子的,真是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陈梁俊便是研究“乐浪学”的一员,他爱乐浪楼主笔下的小倩多情重义,又爱那青蛇的爱憎分明,为这些奇女子写了不少诗词歌赋,每次乐浪楼主写了新的话本子,他都冲杀在书局的第一线。   三月前陈梁俊在一日像往常一样,准备去惜日书局看看有没有最新的话本子,却见书局人去楼空,竟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   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惜日书局换了掌柜,乐浪楼主只和那掌柜联系,便是连最后一丝消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梁俊正扼腕叹息,两个月后便有消息传来,乐浪楼主新做了一本名叫《贞女传》的石刻本,已经在民间流传有一段时日了!成为许多闺阁小姐的必读书目。   陈梁俊连忙携林舒一起买了去看,林舒看完全书后啧啧称奇,翻了翻其中的彩页,说:“这春秋笔法还真是乐浪楼主亲笔,只是他一向爱那些不拘礼法的奇女子,怎么今日开始咏起贞节牌坊的贞女了?难不成先生有出世之意?”   陈梁俊也有些奇怪,他也没有多想,这样符合礼教的书无疑是祖父姑母等人爱看的,祖父一向都斥这些话本为“淫.词艳曲”,这本书语法清丽,又于礼相和,祖父肯定能观上一观。于是他便把此书献给了祖父。   陈昌黎一见此书,也称赞书中所写的节妇忠贞,又把书进献给了中宫。   结果这一进献,可就捅破了天了!   阉党门下的翰林院修纂隆清淑上奏陛下,言陈氏有为世家著书立德的罔侫之心:有皇后手中的《贞女传》为证,《贞女传》中有节妇十七人,且这十七人都是高官贵族之女,竟然均能在陈氏世家中 找出原型,一一对应得上,有识之士自然能辨别的出。   隆清淑自称自己早早就发现了,只是未敢上报,现如今知道皇后手中也有一本《贞女传》,他又如何敢隐瞒万岁呢?   禁内内侍递过来话,说万岁看了这本折子,沉默良久,招来司礼监大太监季盛,二人在宫中密谈良久。   自古以来,史书是由史家记载,尤其是当朝的正史,皇上的意思便是史家的意思。   只听说过皇族让史官记下本姓家族的事迹,以求能代代流传,没听说过哪家大臣为自己立书作传的!   一个臣子敢怀有这样的心思,他到底想做些什么?   陈皇后听闻此事,在坤宁宫哭死过去,醒来便一直往养心殿跑,却是连万岁的一面都没见到。   更可气的是,季盛门下的阉党们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纷纷上书万岁,极尽阴阳怪气之能事:隆清淑此人就是个酸儒,陈家已经有了一位太子,再等等这天下可不就是太子的了,到时候他想怎么写自己的母家就怎么写自己的母家,哪里还用使这些阴招?   一定是隆清淑这直娘贼考据太深,万岁不要轻信,以免伤了陈老学士的一片苦心啊!   因而《贞女传》这一书在朝堂上是掀起了轩然大波,众人纷纷谈论陈皇后、谈论隆清淑与陈阉之争。至于那位名叫乐浪楼主的作者,瞎,那不就是个被阉党抓住了借题发挥的可怜人么!倒是无人在意了。   ... ...   皇城森森,此时已是傍晚,夕阳西下,还有些许余烬在地平线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曲折幽深的大殿内早早点起了烛火,殿内似有异香袅袅盘旋,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打破了此时的平静,他似是有些疲倦,低声道:“伴伴,把烛火熄上一些吧,莫要让它那么亮。”   一个笑眯眯的圆脸内侍上前去,用剪刀轻轻地剪短了一些烛芯,“烛光暗,万岁再批一会子的折子便歇息吧,免得看坏了眼睛。”   元朔帝坐在榻上,低低地咳了咳,看着摇曳的烛光喃喃道:“暗一些好啊,暗一些便能多用点时日... ...还能省下几两的灯油钱。”   季盛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正常,放下烛剪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他的身旁,笑着说:“万岁您可说的,咱们内库里还缺您那几两的灯油钱使么?”   季盛的视线低敛,陛下此话,已有丧志... ...大为不详。   元朔帝的嘴唇发污,似是比三月前的气色还差了一些,他淡淡一笑,道:“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啊,朕自己如若都不省下那几两银子,那百官呢,天下呢?浪费的银子就不止万万两了。”   季盛肃容道:“万岁说的是。”   “伴伴,你说朕的元子赵彻, ”他的话锋一转,像是一位与朋友唠家常的父亲一般,有些疑惑地说,“朕自认为对得起陈家,当时夺嫡之乱,陈家助我一臂之力,我成事之后,泼天的荣华富贵也都是给了,彻儿这样的身体... ...我便瞒住了天下人,也是让他做了太子。”   “只是... ...他们怎么还不满足呢?”元朔帝叹息一声,“陈家,还想要什么呢?只有这天下都给姓了陈,他们才满足么?”   “万岁,老奴听闻在民间有这样一首民歌,名叫十不足,”季盛继续微笑着说,“虽说语言粗鄙,但在山野中仍有些真理异趣。”   “哦?”元朔帝颇感兴趣地说,“伴伴来唱吧。”   “老奴年纪大了,却只记得几句。”季盛悠悠地哼唱到:“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到登基,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来下棋... ...”   季盛唱到中途忽地停了下来,轻轻了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哈腰道:“万岁瞧瞧奴这记性!到这里便已然是忘了。”   元朔帝若有所思,点点头道:“贪之一字,果然世人均不可避啊。”   他想了想,在折子上写上几句,一边对季盛说:“朕已下旨,这《贞女传》是朕交于皇后观看,隆清淑此人妄污宫禁,染指大典,便把他发派到外地去,其余叫群臣莫要乱议此事,此事朕已洞知,”他深深地看了季盛一眼。   “就不必深办了。”   “诺。”季盛笑眯眯地低下头去,“老奴即刻遣人去办。”   圣旨上虽白纸黑字写着说不追究此事,却也证明了一件事:万岁已经疑心陈家已久了,圣旨一下,就坐实了陈家著书谋逆的罪名,陈昌黎若再提起此事,那就是大大的不识抬举。   圣人都替你们背黑锅了,你们还敢喊自己冤?   季盛一甩麈尾,走出养心殿,便见一个人影直直地立在暗处,他惊讶地道:“陈老学士,夜里下风,您站在这做甚么?万岁早就歇下了,您还是请回吧。”   陈昌黎高而苍老,他穿着朝服,沉声道:“当真好手段,乐浪楼主这条线竟然是整整埋了五年,季内监真是卧薪尝胆啊!”   “您说的是哪里的话呢。”季盛笑眯眯地打着机锋,“乐浪楼主乃是风流名士,怎能和我们阉人混做一团,这不是自降身价么。”   陈昌黎不屑地撇了撇嘴,意味深长地道:“某便先行告辞了!”说罢他便一甩袖子离去了。   “您慢走!”季盛在后面俯身。   他直起身来,看着天上的一轮满月,却是想起来女儿在小的时候就会缠着自己咏诗、写月亮,吃螃蟹。   没想到这孩子的文辞,竟是成为压倒陈昌黎的最后一根稻草,季盛微微一笑。   月光幽 幽,照着两地的至亲人。 第四十章 论火器   季岚熙收到季盛从京中带来的密信, 已是半月以后。   她静静地就着烛光读完,随即就把信放置在烛火上,火舌贪婪, 逐渐把这一件隐藏在流言中的历史灼为灰烬。   季岚熙写的那本《贞女传》引发出的陈阉风波,现在在京中已经正式有了一个名字:“妖书案”。   妖书案一起,陈党诸人大大受创, 在万岁心中的地位大不如前,陈昌黎老学士似是知道乞骸骨已经没有用了,只好告病回家, 现在内阁只有次辅还在苦苦支撑。   京中一乱,陈党的眼线回防京都, 辽东这点小小的动作已经是纳不了诸位贵人的眼, 她在这边的产业也好安心一些。   季岚熙现在所想的是, 该如何改变大郑现有的铳。   火器的发展是跨时代性的,冷兵器和□□的威力完全不能在一个数量级评判。可以说, 谁首先拥有了火器,谁就能在战局中占尽先机。   大郑是有铳和炮的, 只是还没有进行全国的铺开,各地方只有一些精英部队可以使用铳。   京中有一营,名叫神机营, 里面的兵士就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火.枪手,用来拱卫皇都,保卫京畿。赵衍来辽东便从盛京带了五十几支来, 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路子。   大郑的铳,多为铁质、铜制,甚至还有用竹子做的,这种材料做的铳管, 不结实且容易炸膛,主要还是囿于现在冶炼技术的低下,无法制造出稳定且品质纯净的钢。   除此之外,在城防和海战也有炮的出现,且威力甚大,火炮架于城墙对下急攻,就算是神仙也打不进来。女真人对大郑诸卫城垂涎已久,却迟迟不敢发难,未尝没有畏惧火炮的意思。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辽东的底子现在已经被榨干了,外面看起来威风赫赫,实际早早地就已经从根儿里烂起来,若真的兵临城下,那些城墙上的巨炮能否开火... ...恐怕连使用它们的炮手也不敢确定。   总兵官耿满前几年一直上书朝廷,希望遣人来修,就算万岁爷不给人,给几两银子也是好的,我们这儿的老火器师父总不能不吃 饭吧,结果几年来书了好几次,也是三番五次地石沉大海,一点儿回音都没有。   耿满纳闷,向朝廷里的同僚一打听,好么,那五六年的折子根本没被万岁看到,司礼监直接留中不发。他也是无奈,养着上上下下万人的嘴巴都以不是易事,何况最为破费的火器呢。   季岚熙打算着,农事和冶炼几件事稍稍暂定,接下来就要发展生产力,开始制作火器了,光是有生产技术还不行,首先得能保证每年的产出的物资不被人抢走。   季岚熙此时便是在广宁的火器局。在此之前她还遣人到辽阳、铁岭等各卫所,收集各种火器的数量、使用年限,辽东卫所自从奏折被留中后,对火器的记载是越来越少了,现在火器局里到底是个什么形式,就连长官都说不清。   火器容易有炸膛的风险,因而火器局和火.药局一样,多设在人迹罕至的郊外,与兵营待在一处。   那里像一个大仓,用来屯粮的大仓,用厚实的砖垒砌,只是大门要宽广的多。   “咱们大郑最大的炮名为大将军炮,重达千斤哩。想当年咱们辽东的炮,那一开火,隆隆的,能炸到几里远,吓得蛮子四散而逃,嘿嘿!好几年没敢再来!”带着季岚熙进入仓库的是一名老师傅,能看出他年轻时也是典型的北方大汉,现在却佝偻着身躯,有些骄傲地说。   老师傅名唤袁吉,祖上有蒙古血统,在辽东火器局已经干了半辈子了,专门配制火.药,研究火铳。   季岚熙看了看他的手,那双手黧黑皲裂,且右手只剩下三指,断口扭曲不齐,一看便是在被什么威力巨大的物什炸的。   “那现在呢?”她问。   “现在啊... ...”袁吉混浊的眼睛猛地一亮,又暗淡下去,摇了摇头道:“没喽,都没喽,火器局已经三年没开门喽。”   他一压钥匙,把门猛地推开,“小郎君既然想看看,那便看看吧,只是现在也没有甚么好看的了。”   庞大的木门吱呀作响,从内涌出一股陈朽的气息。   季岚熙看着屋内一片空荡,沉默了一会,道:“咱们的炮呢?”   根据地上的压痕来看和书卷记载来看,广宁火器局的将 军炮至少有八门以上,均在平原野.战中立下赫赫战功,显庆年间有一门炮大破女真,为表其威力甚至还被封为武安将军。   只是现在无论是那门将军炮,还是其余的炮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光秃的木制车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袁吉右手颤抖,缓缓地扶去木车上的灰尘,“小郎君,咱们的炮熔啦,都卖啦。”   季岚熙眉头皱起:“是谁?耿满将军在此,怎能让人随意买卖这些国之重器,难不成是镇守太监梁中?”   火器这个东西,就算真有人敢拿命去卖,也未必有人敢来买。   袁吉的声音嘶哑:“都不是,是我叫人熔的。”   “那年辽东,真是好长的冬,好大的雪啊。”他喃喃道,“二月里,大雪下的足足有半人多高,听说有些人半夜里出了帐子撒尿,竟然在风雪里迷路,再也没回来过。”   “秋粮没下来多少,外面的车队进不来。很快整个广宁都受了灾,卫所里还能有点吃的,百姓们受不了啊。雪太大了,连上山都上不得,剩下的人开始在雪里刨草根吃,那样也不行,不知饿死了多少人。将军早早就打算开太仓,结果等到仓里一看,那里面居然只剩下些稻壳麦皮了!这时候有商队从海上来了,要咱们的参和皮货。”   “小郎君想想,”袁吉的目光幽深,似是回了那个大雪纷纷的日子,“寻常百姓家里为了过冬,便是早早地都把皮货换了粮食,又能剩下些什么呢?那商人便说,除了银子和皮货以外,就是拿铁器来换也行的。”   “这个时间,我们又哪来的铁器呢?将军没有办法,”袁吉像安慰自己似的喃喃嘟囔着,“我也没有办法... ...不熔了炮,不知还要饿死多少人啊!”   “只是... ...我对不起大郑,有愧于祖宗啊!”他长叹一声,老泪纵横道,“小郎君,我知你是王爷派来查询火器情况的,都是我这个小老儿撺掇着将军熔了炮,还望小郎君把情况如实禀告王爷,有甚么事都由我一人承担!”   大郑现在还能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大概就是因为还有这些人在吧,只是光 靠个人的力量,他们也撑不了太久了。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又是何其的艰难困苦呢?   季岚熙把袁吉扶起,安慰道:“老丈,今日我奉了王爷的命令来,不是来罚你们这些忠臣良将的。箱子里剩下的这些铳我看了,一个个都乌油油黑亮亮的,没有一丝锈渍,想必老丈你也是期望有一天它们能重返战场吧。”   那些铳都由油纸包裹,上涂润油,虽然上面有些许磨损划痕,但一看就是被人用心保养过,只要填上火.药铅丸,随时便能上战杀敌。   说道自己的本职工作,袁吉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他拿出一支鸟铳,熟稔地做了一个填弹的动作,道:“若真的那么一天,我便是到阴司里也能闭上眼睛了!我老袁家的祖宗不会骂我不孝子哩!”   季岚熙微微一笑:“我现在手里有原样儿的佛郎机炮、红毛炮,还有足够多的钢和银子,不知老丈能不能仿出一个来?”   前世里季岚熙只学过冶炼,还真没做过军工,她能提供一些改造的思路,到真的制作武器上未必能有这些专业的老师傅做的好。   “您是说... ...”袁吉失声道,“那些洋人的大炮?水战中用的?”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年前,“千岛王”从荷兰购置了一批佛郎机炮骚扰沿海,朝廷派水师剿匪,那佛郎机炮比起本地的将军炮居然射程更远,威力更大,朝廷险险惨胜,未能在火器上占到什么便宜。   此事一出,震惊朝野。   有不少人在心中模模糊糊地有了一丝触动,却未曾在意。毕竟在他们心里,那只是些无用的奇技淫巧,歪门邪道,蛮夷的武器又岂能与礼仪教化相比呢?   季岚熙看得清楚:大郑以后,甚至在很远的将来,在火器一道上已经远远落后于世界了。   袁吉兴奋地连连道:“若是真的,若是真的... ...莫说一架两架,就是十架我也能做出来!小郎君,不是我吹牛,我袁家世世代代都在火.药局里做事,只要能有一个样式,便能仿的八九不离十出来!”   “听说那红毛炮和我大郑的大有不同,是从后膛装弹的? ”这小老头探着脖子,满脸期待地看着季岚熙,恨不能能早点看到新式的炮。   大郑的将军炮是由前膛装弹,每一轮齐射后都要有一人手持长杆,依次填充火.药炮弹,因而耗费时间较长、射速奇慢。   佛郎机炮则不然,子砲射出后,只需把子砲取出,再填入新炮弹,因而大大减少了装填时间,同样的一轮齐射,大郑能发三而佛郎机能发五。   季岚熙轻声道:“正是如此,我今日来便是带了一门,不如现在就予老丈一观?”   袁吉心中惊讶,火炮动辄千百斤,非常人能挪动的。这小郎君来时只带了一架马车,难不成还能把炮变小放在马车里不成?   季岚熙随他走到马车处,一掀布帘,把里面的藏着的“野兽”显露出来。 第四十一章 元朔   袁吉见到那炮第一眼, 便是感叹。   佛郎机炮真是太小、太精巧了。只有成人男子的手臂粗细,下方有一个机括可以使炮.筒自由旋转,射距几乎能覆盖整个前方。   虽完全不似大郑的将军炮威武, 但由于本身是后装炮,还兼具灵活多变的特点,所胜大将军炮之处又何止一筹!   他慌慌张张地抚过炮.身, 那上面被漆了一层黑漆,整体冰凉,透露出一股厚重而危险的美感。   袁吉轻轻地捻了捻手指, 有些迟疑地问道:“听说那佛郎机人在东洋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铁矿,才能炼出这样好的精铁... ...王爷若想仿制, 这还是其中一难啊。”   季岚熙微微一笑, 从怀中取出一只匕首, 直直地钉进了面前的木箱中,“若是有这样的铁, 老丈以为如何,能不能打造出同等的炮来?”   “这... ...”袁吉倒吸了一口凉气, 连忙用布袍的下摆擦了擦手,小心谨慎地拔出了那柄匕首,在阳光下细细地观察了起来。   那匕首通体为银白色, 上有砂纸打磨过过的痕迹,散发着新武器特有的腥味。   袁吉轻轻地用把匕首的刀刃向后弯折,那刃却不动分毫。   大郑往往是用炼出的熟铁来打造武器, 熟铁很柔韧,易于塑形,刀枪斧盾皆能做,然而硬度却是不足, 刀刃很容易弯折。   战场上的兵士们杀敌时往往要一边用脚把刀刃踩直,一边再向敌人劈砍,一场激战下来,卷刃那是常有的事。辽东卫所的兵士们有云:宁愿拿根柴火棍去与女真人对战,也不愿意拿一把一砍甲就弯的刀来!   但是季岚熙带来的匕首这个颜色,这个韧性,哪里是精铁啊,明明是精钢造!   只有上好的铁匠才能打造出的精钢!   袁吉在心中大骇,肃王爷真是不容小觑,不仅能找到原样儿的佛郎机炮,就连原材料一事也解决了!这位王爷才来辽东几日啊,就接连破贪官、征女真,了不得,真是了不得了!   他俯身长揖道:“小老儿必定尽心竭力,把佛郎机炮的原理性质整的明明白白,赶明儿个,咱们大郑也能有好炮了!”   辽东的百姓们能在这样的一位爷手底下讨生活,真是修了几世的福气啊。   袁吉甚是激动,要知道大郑的炮筒往往是黄铜造的,虽然比熟铁要好上不好,却也远远比不上精钢,若这位小公子真能提供出和铁一样多的精钢来,佛郎机炮的技术也就是个小问题了!   季岚熙先是把这架佛郎机炮交给了爱不释手的袁吉,研究火器可是件精细活,就算是老师傅也不能立即出成果,让他慢慢地去研究吧。   她独自一人驱车回王府,路边的原野已经有一指高的马铃薯苗探出头来,夏日的微风拂过,竟然消减了几丝暑气,让人觉得清凉了起来。   有穿着麻布短打的小儿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嬉戏,大人们赶着耕牛在田间劳作,一片欣欣向荣。   肃王赵衍的名字就仿佛是最好的招牌,本来对官府将信将疑的百姓们一听到是肃王爷让种的新鲜物件,虽然每家将信将疑,也是凑了将近数百亩的民屯地来种这远东来的洋芋,再加上官屯的千亩良田,若是今年以后的天气无虞,怕是第一年辽东的口粮就能自给自足了!   只是现在的马铃薯的产量还远远达不到现代那样稳定的程度,季岚熙暗暗思量着,现在田里种下的是墨西哥人培育出的第一代薯苗,若是在辽东这边杂交几代之后,产量下降是必然的。   孟慎功与林安多已经开始着手研究了,这俩人一中一洋,相处的倒是不错,只是在一些问题上经常争论起来,一边是之乎者也,另一边一着急竟然会冒出几句葡萄牙语,俩人竟然也能说的起来,也算是一个奇景。   农作物培育的周期长,季岚熙特意命有经验的老师傅为农政司盖了一座暖房,底下便像炕一样铺了一层砖石用来烧煤,以后在冬天也能像温室一样,让农作物继续生长,缩短周期。   辽东的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季盛从朝中带回的密信中,却又提及到一件秘事。   当今万岁,也就是元朔帝,怕是快要不行了。   元朔帝此人也算是一名传奇人物,他宠爱舒贵妃,与陈皇后相敬如宾,甚至被朝臣们批评为“沉湎女色,不务正业”、“遇事迁就”,实则也是一位在盛世能励精图治,在乱世 却奈何无力回天的皇帝。   陈昌黎为三朝元老,又是内阁首辅,在元朔这一代更是发展到了巅峰,天下书生莫不知道朝廷中有那么一个陈党,更以能加入陈党为荣。陈党势力之大,不可想象,甚至隐隐有威胁赵家皇权地位的架势。   大郑九边风雨飘摇,内政已经烂到了骨子里,元朔帝知道自己能力尚且就是如此,不能挽大厦之将倾,只能勉力维持现状,期待着未来几代子孙的改变。   因而国本一事,实在是重中之重。   他自己是支持二皇子,也就是舒贵妃的亲子为太子的,赵盈这孩子虽然有些乖戾,但善武,且心狠。   心狠的皇子,必然能做个乱世之君。至于现在的太子,除了出身外... ...还有一点,就是太子有眼疾,左眼天生目不能视。   大郑祖制:若是皇子有天疾,不能被立为国君。   元朔帝自己就有心疾,年轻时尚不明显,也就糊弄过去了,他从又怎能不知道陈皇后玩的把戏?太子在骑射时常常射偏,不能命中猎物的致命部位,实则是一只眼睛无法精确判断位置,而不是朝臣们所说的“心存至仁至善”。   太子虽然占着嫡长两项,但这孩子有这样一个外祖,又有天疾,元朔帝实在不能放心把赵家的江山交到他的手里,怕是他一闭眼,未来的皇帝就要姓陈了。   扶持司礼监与锦衣卫,便是他用来牵制陈家的手段。   可惜,季岚熙却是知道,元朔帝已经没有时间了。   最迟在今年年底,也就是沈婉若宅斗被瑞王妃陷害小产的那段剧情,元朔帝便已经山陵崩。   他崩的突然,连带着后事也安排的不甚清晰,陈党扶持太子继位,二皇子协母家逃亡陕西,兵变长安,大郑两百年的盛世就此没落。   季岚熙微微阂起双眸,根据原著的时间,赵衍必须在年底之前平定北边,养精锐,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乱世一起... ...肃王便能坐收渔翁之利!季家脱身,也就指日可待了。 第四十二章 没能说出口的   八月底的辽东热的吓人, 虽说这几年一直开春晚,但夏天该热的时候还真是一点都不差劲,叫人觉得吸进肺里的每一口气都在发烫。   窗外的蝉叫的聒噪, 屋内的人愁眉苦脸。   偌大的一个肃王府,几进几出的大院子,上上下下十几口人, 竟然只有书房和赵宗尧的屋子里放着冰,就连季岚熙想用也得蹭书房的。   冰在冰盆累的老高,融化的很快, 在排扇的扇动下散发一丝丝微弱的凉气。   王府的大管家楼安海对此很满意,美名其曰:省钱。   季岚熙穿着胡服在美人榻上颇为不雅地箕踞而坐, 不时翻着手中的账本。   账本像极了烤得脆生生的薄饼, 纸页发黄, 人一翻就开始掉渣,不知道多久没翻过了。她半眯着双眼, 不时在旁边记下一串串数字。   楼安海整个人都扑在账本上,老账摞了能有一人多高, 他两眼发红,有气无力地瞥了一眼季岚熙的坐资,只开始叹气摇头, 嘴却闭的紧紧的,根本没力气说话。   季岚熙拿起楼安海做好的账本,对着自己的在心中默算了半晌。   “户部一共欠我们八十五万两银子, 这还只是朝廷欠的兵饷,没有算之前和辽东各商民借的小票,零零散散,账本上大概有百万两的亏空吧。”她开口道。   “奥。”楼安海跪坐的双腿发麻, 他换了一个腿坐着,“你爹能让户部给我们发点钱么?”   季岚熙斜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楼安海的错觉,他居然觉得王妃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慈祥可亲,她笑眯眯地说:“我爹要是说句话就能让户部那几位大人吐出银子来,也不用被天下士人叫做阉党了。”   若季盛说话真这么有用,她也不至于嫁人,直接上街做个小爷,写写文玩玩鸟,在盛京土皇帝似的,岂不快哉!   话说回来,季岚熙轻轻抚过桌上摆着的那几张薄薄的纸,上面写满了辽东的兵饷亏空,数额之大,让人见之触目惊心。   肃王到辽东不过半年,先后摆平镇守太监与辽东巡抚,收复失地,由陛下亲授镇北将军印,总兵官耿满也投入麾下,上方的各官员不管真实目的如何,勉强也算是拧成了一股绳。   但辽东实在是太大、太大了,这样一个庞大而精密的机器,有着将近四十年的弊病与损毁,不是一个人能在短时间内解决的。   只要有那么一个小小的契机,她与赵衍,还有那么多人所勉力维持的平静,很可能就如风暴中的孤舟般迅速倾覆。   其中最大的积弊,就在兵饷。   就在一月前,七月十五,宁远卫兵变。   宁远卫位于广宁卫以南,渤海湾以西,是辽左的一座重镇,也是把守山海关的最后一座卫所。若宁远卫破,那么外敌便南下能攻打山海关,直指京师。   肃王为朝廷立下战功,户部那帮人不敢怠慢,这半年的军饷和扶赏银倒是都按时给了,至于之前耿满暗示的欠饷,那是一厘都拿不出。   按照常例,军饷都是各卫所都领了去,再发给各级兵士。   结果七月十五发饷那天,宁远卫的兵士发到手中的,竟然又是一纸欠条!上面都是户部无银,不能在本月按时发放,还请静待云云。   卫所欠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加上之前的欠条,一共有竟然整整四个月没有发饷,军营中一片哗然,兵士们纷纷去衙门要求给个说法,把整个衙门包裹得水泄不通。   宁远卫指挥使掩面而逃,被诸人抓住,扒光了裤子在楼上拷打,浑身是血。宁远总兵官见此,连忙用身体护 住指挥使,从府里填了两万两银子亏空,又向商民借了一些,才换了指挥使的一条命出来。   消息迅速传出,引的十四部纷纷云集响应,整个辽左隐隐有哗变之势。   可见即使辽东账面上有钱,真正能用在刀刃上的也是少数,不仅是辽东,扩展到整个九边,都隐隐有军心浮动的趋势。   此事事大,赵衍直接单骑走宁远抚兵,幸亏肃王在军中素有声望,这才安抚了哗变的诸位兵士。他同时让楼安海逐年对比各卫所的账面,看这些银子到底是被哪些个硕鼠吞了,去往何处。   “死人占了活人的军饷,还动辄能领上五十余年,这也算是件奇事。”楼安海晃着腿,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淡淡道。   季岚熙取出一本厚厚的名册,上面密密麻麻地用朱笔记着兵士的姓名,“这些士兵们死了,即使能贪十五两的抚恤银子也没甚么意思,不如假装他还活着,这样还能每月领上二两银子,细水长流嘛。”   那本名册上记着的,全部是调查后发现的已经阵亡的兵士,只不过他们在名册上还是“活着”的,每月二两的军饷一月不落的领。户部一共发了这么些银子,人头统共那么多,死人领了,活人当然就没得领。   宁远指挥使在哗变之后,自觉羞愧,在衙门上吊身亡,失去的银子也无处追寻了。   “王妃以为此事应该如何?”   “若是想解决空饷,除非能够在卫所从上至下排查,否则无解,何况吏治也非一日之功。”季岚熙用毛笔抵住红唇,思索道,“如果眼光放在当下,只是让兵士们吃饱肚子,有武器杀敌,那还是能有办法的。”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得出同一个答案。   楼安海长叹一声:“时间,时间啊!时不我待。”   季岚熙得到的马铃薯薯种要在十月左右才能收获,产量也不知如何,能否真的如同她所说的那样能抵得上卫所的口粮,现在辽东还是要靠自己的屯田与山东海运才能支持,只能勉强做糊口用。   用双联法炼铁炼钢的铁厂刚刚扩大规模,冶炼出的武器刚刚够配给广宁一个卫所,广宁的兵士们得到了崭新的刀剑,一个个开心的跟什么似的,就像刚娶了新妇的小伙子,恨不能天天吃在一起睡在一起。   剩下的诸卫所,如辽东的沈阳卫、定辽右卫、盖州卫等,仅仅是兵士们能吃饱了,刀枪能用了,只脱离了贫困的范围,还远远达不到兵强马壮的程度。   如果今年女真和以往一样,仅仅骚扰边境,辽东还能应付,还能多出一年休养生息,可就怕女真人的被天池水洗过,眼睛毒,看出此时大郑并不是铁板一块,那时候恐怕... ...   楼安海着急,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他素善歧黄 星宿,这些前一阵子夜观星象,见帝星隐没,红光冲天,荧惑星入主心宿。   荧惑守心,乃是大灾的预兆。   前一阵子天冷雪寒,动辄便是雪灾,辽东去年不知有多少人冻死,连盛京都有所感。不仅辽东冷,女真也冷,大雪封山,他们同样损失惨重。   冬天雪没过膝盖就很难打到猎物,女真人不善种植,想活命的唯一方式,就是抢。   每年秋天收获的季节,就是女真大举骚扰边境的日子,他们的动作一年比一年早,进入的内地也一年比一年深,建州铁骑,竟然无人能挡。   今年若不能予女真迎头痛击,怕是真要如舒贵妃所想那样,辽东会成为赵衍的埋骨地了!   此时有一人阔步而来,玄甲银枪,身材高大,形容英伟,可不正是赵衍。   他似是刚从兵营操练回来,眉目中弥漫着淡淡的疲惫,下巴上还有些许铁青色的胡茬。   季岚熙和楼安海见王爷回来,两人连忙收起了箕踞而坐的不雅姿势,楼安海尴尬地咳了咳,起身行礼。   季岚熙准备上前去替他卸甲,赵衍毫不在意地示意楼安海坐下,一转身避过了她的手。   他自顾自地解开锁子甲,从被汗浸湿的里衣中掏出个什么东西递到了季岚熙的面前,低声在她耳边道:“你看这是什么。”   季岚熙眨巴眨巴眼睛,赵衍手里中似是有什么白茸茸的一团,还没他黑乎乎的巴掌大,正微微颤抖着。   “这是... ...”她有些迟疑地接过那只毛团,看到圆滚滚身子上的两只长耳朵,还有无辜的黑豆眼,“这是兔子?”   赵衍微微勾了勾嘴角。   “夫君想怎么吃?红烧、酱香还是烤了?我叫小厨房去做。”季岚熙戳了戳毛团,那小东西颤颤巍巍地在手中颤抖了一下,三瓣嘴下意识地不停蠕动着,还怪可爱的。   可惜落到这凶神手里了,季岚熙颇为可惜地想,不过这只兔子真的够吃么,看这肉剃下来还不够二两,做下酒菜都得嫌硌牙吧。   赵衍:... ...   他皱了皱眉,把视线移到一边,坚毅的唇线抿得紧紧的,有些别扭地道:“这是今日广宁卫所围猎捕到的,母兔已经被猎犬咬死,我看剩下的这只兔通体雪白,可怜可爱,便取来予宗尧... ...和你解闷。”   这人今日这么别扭,搞了半天,原来是带给孩子玩的。   季岚熙一笑,盈盈向他拜道,“那我便替宗尧谢谢夫君了,我们都很欢喜。”   说罢就把这小兔交给月明,嘱咐她带到赵宗尧屋子里好生照顾着。   赵衍见她低眉敛目,素手纤纤,狭长的眼儿中虽然含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像对此并不在意似的,忍不住心中有些 闷闷,弥漫出些许涩意的滋味来,忍不住开口道:“你... ...”   忽地外面有人闪身而来,正是季岚熙身边的锦衣卫杨裴,他直直地跪在地上,一向平静的神色竟然带着慌乱,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季岚熙:“王爷、王妃,前线急报!今日开市,有女真人混入发动袭击,抚顺指挥使被俘,抚顺城破!”   “女真人,打进来了!” 第四十三章 愿夫君长胜而归   “哗啦”一声, 案桌上的笔墨纸砚撒了一地。   楼安海猛地站起,对着杨裴喃喃道:“你是说已经打进抚顺来了?不对啊,赫图阿拉发兵, 应该想着先取道金州卫才对,怎的就先占了抚顺?”   赵衍的声音低而沉:“他们想要的是沈阳中卫。”   抚顺与沈阳,相差不过仅仅六十里。   楼安海肃容道:“臣明白了。”他咬了咬牙, 额头崩起道道青筋,“佟尔哈奇的狼子野心,今日终于露出爪子了!”   季岚熙素手未停, 迅速把赵衍之前脱下的裙甲再次为他披挂上:“赫图阿拉是建州女真的都城,本就距离内地甚远, 女真铁骑最重要的便是马匹, 一但向大郑出兵, 行军疲苦,不如就近找一个边地驻扎下来, 来来回回的倒也方便。”   佟尔哈奇是大郑开国以来唯一一个能统一女真各个部落的首领,深与谋略, 武艺高超,在统一各部之后自号昆都伦汗,可见其野心不小。   此时建州女真的中心正是赫图阿拉, 就在大郑与建州的边境之外,与抚顺还有一段距离。   如果抚顺城破,那女真便能直取沈阳, 侵占辽北。   沈阳中卫一直便都是辽东的重城,两川交汇,四通八达,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在沈阳可西指大郑,北征蒙古,南征朝鲜,不过都是二三口的距离。   得沈阳者... ...可得辽东!   赵衍陷在眉骨中的深邃眼眸浮起一丝煞气:“来了多少人?”   “三千骑兵。”   “战况如何?”   “抚顺兵官、巡抚、兵马等,皆已殉国!”   他平静地点点头,攥起竖在墙边的长.枪,长臂舒展,问,“楼安海,你怕么?”   楼安海振袖长拜道:“人之一世,俯仰于天地之间,大丈夫报国,身死而无憾!”   王府远处隐隐传来点兵的吹角声,不少百姓惊愕而忧心地抬起头,望向兵 营的方向。   季岚熙为赵衍扣起最后一道锁甲,甲胄虽旧,但被养护的极好,却也能从上面看出被兵器劈砍过的划痕,与鼻尖久久不散的血腥气。   骑兵迅捷灵动,攻击从来都是携风雷之势,抚顺能扛到现在送出消息实属不易,从广宁卫出兵,快马加鞭到达也须三日。   这一战,等朝廷出兵是等不住的,要想守住抚顺,只能靠赵衍自己。   季岚熙蹙眉,一瞬间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金州卫还是好好的,也许可以从旅顺口运炮过来?可现在的内河漕运实在太慢太慢!实在不行,大不了就退守广宁,反正皇帝都不急,藩王又急什么!等到了来年春天万事俱备,拿下失地就易如反掌。   心绪流转之中,她忽地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覆上了自己的手。   那只手宽厚而粗砺,是男人的手。   他似是无意间误触的,眼帘低垂,面上并无多余的表情。季岚熙一怔,轻轻地向后挪动了一下,就要把手抽回来。   赵衍垂眸,握住她的那只大手不由分说地攥紧了一些。   他这是... ...要做什么?   一阵穿堂风抚过,季岚熙鬓发中冰凉的珠翠随风浮动,发出金玉相击的叮咚脆响。她悄悄地用余光去瞧,却发现赵衍把目光投到别处,只露出一截坚毅的颌线与喉结。   季岚熙深吸一口气,缓缓反握住赵衍的手,轻轻地道:“愿夫君长胜而归!”   这偌大的辽东,风雨飘摇,兵临城下,能从始至终站在他身边的,好似唯有一人而已。   一瞬间,他的心中涌起百般思绪,能涌出嘴边的,却只能是那句淡淡地“好。”   赵衍深深地看了季岚熙一眼,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又什么都没说,他挂起白羽弓,与楼安海一道出门点兵去了。   -   广宁卫,共有军户五千人,均集中在校场。   一眼望去,兵士们着甲持刀,面容坚毅,眼含精光,校场上旌旗猎猎,上书一枚古朴篆字:   肃。   赵衍看着底下的五千人。   总兵官耿满眼眶微红,颤抖着嘴唇,猛地用手中长.枪扥地,激起一片烟尘。   随后五千兵士齐齐喝道:“虎威——!”应和着悲怆的吹角之声,每个人眼中满是血与火,灼灼地在瞳中燃烧,直到把敌人或自己燃为灰烬。   赵衍目光冷冷,声音随着风传到每一个角落,“自大郑开国已有二百余年,神祖纵横四海,战遍八荒,一生戎马征战,守我国疆。始元六年,有人说新.疆苦寒,非久居之地,我们丢掉了哈密卫,后元九年,有 人说云南荒蛮,我们丢掉了缅北。”   “然,如今九边狼烟四起,一但隐忍退让,最终终会达到退无可退之地,正如今日!赵衍在此起誓,孤在辽东一日,疆土一寸不可失,辽东铁骑所至之处,便是大郑!”   鹰击长空,拔营声起,赵衍纵身上马,朗声喝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岂曰无声,河山即名!”   五千将士齐声道:“岂曰无声,河山即名!”怒吼声响彻天际。   “杀——!”   -   今日是女真人攻城的第三日。   抚顺卫,孤立无援。   城墙外炮声镇天,不时有碎石激射,断肢残躯在城下已经累成一摞,墙的这边也不好受,砖石上面满是滑腻的血,不时有袖上缠着白布条的人佝偻着腰,神色匆匆地把一个个伤员送下去。   “妈了个巴子的!”单梁持弓疾射,往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大声骂道:“他们怎么能有炮!”   徐浦汇缩在角楼下,胸膛微弱的起伏着,紧闭双眼,“你得问问那群商贾。”   “这群小妇养的玩意儿!”单梁眼睛充血,十分骇人,“这东西也敢卖,也不怕咱们死了,明儿个佟尔哈奇一路打到盛京去,他们有几条命能花!”   他见徐浦汇的呼吸似要停了,连忙蹲下来死命摇他的肩膀,“徐浦汇,徐裤衩!你可别死啊!你死了张华这老贼不知道得有多高兴呢,你新娶的媳妇又得嫁人啦!”   徐浦汇本来就头晕耳鸣,被单梁晃的更想吐了,他大声道:“你别动我,我好着呢!现在怎么样了!”   三日前刺客悄悄潜入马市,混进衙门,一举暴起杀了抚顺巡抚,兵官在校场力敌数十人,力竭身亡,刺客们又接连在城中放火,使得多家粮仓商铺走水。   一下子整个抚顺城群龙无首,人人自危,后来前方又有探子来报,说是河对岸已经能隐约看道佟尔哈奇的骑兵了,一时间城内人心惶惶,世家大族纷纷叫骂着要驾车出城。   剩下的官员聚集起来,互相一商量这才发现,城中剩下的最高官员,竟然就是新调任抚顺的千户单梁与长史徐浦汇了!   单梁人虽然年轻,但他是从光屁股 就上过战场的,经验丰富,两人一商量,把抚顺城的东南西北四个大门封死,严加看管,只进不出,同时集聚诸卫所兵士登上城门严阵以待,又匀出百人的队伍挨家挨户排查刺客,如果有世家大族不从,一律按同党处置,就地格杀。   抚顺城的城墙足足有二丈八尺高,即使是云梯也轻易攻打不得,且佟尔哈奇一向用兵诡谲,偏爱骑兵速攻,他们带了云梯也高不到哪里去。   单梁本以为胜算满满,只需要守在城中,静待援军便好,却没想到他们是有备而来。   佟尔哈奇带来的是五门炮,与大郑一模一样的将军炮,熟铁制,重达百斤,一个炮弹下去,城墙的土石便被炸出一个坑来。   大郑律法一向对火器严加看管,尤其是把重武.器卖到边境,乃是株连的大罪。   但有利润的地方,便会有人铤而走险,何况有些人的身后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这拿回来的利润不仅有自己的,还有贵人们的,谁又敢去动他们身后的贵人呢?   这株连的罪名,也就像个笑话。   炮火的接连压制下,城中的军队应接不暇,出现大量死伤,西城门也要守不住了。   抚顺这边只剩下一门老炮与十几把鸟铳,实在是无法对战局做到什么影响。   徐浦汇心急如焚,拍着脑门一想,才想起来抚顺是有炮的!   前几日王爷刚为他们送来的,西洋的红夷大炮!据王爷带来的消息说,这炮是他从大郑的一家商行买来的,威力巨大无比,一共也就十几门,送与大同、金州、大同等边地,提防边境来犯,待过几日便有师傅来教火器营用法,谁知还没等到师傅来,佟尔哈奇便先打进来了。   这炮与大郑炮有甚多的不同,就连抚顺的火器营老师傅也不会用,火器这东西,使用方法稍有不甚就会导致其器毁人亡,实在是马虎不得。   徐浦汇左右见形势危急,差点西城门就要被人轰开了,咬咬牙便让诸人离了百尺远,自己来操作那门红夷炮!   他虽然只是一介文人,但毕竟爹也是广宁兵马,对火器之道,尚且还算是颇 有心得!   徐浦汇把沉重的炮弹从前方塞进炮.筒,再离的远远的,撒上火药点火。   随着一声炸雷般的巨响,徐浦汇的胸膛就如被重锤敲击,好像凹陷一般远远地飞了出去,他感到脑海响起及其尖锐的耳鸣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耳边留了下来。   徐浦汇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世界与时间仿佛都颠倒了,眼前只剩下单梁脏兮兮的、焦急的脸,和他无声蠕动的嘴唇。   过了老半天徐浦汇才缓了过来,他摸了一把耳边的液体,才发现那是血。   在炮火声中,他听见了单梁微弱而激动的声音:   “徐裤衩,你炸了对面的一门炮!”单梁傻兮兮地笑着说,“对面的王帐都破了,再坚持一下,援军就要到了!”   “喂,徐裤衩!你别死啊!徐裤衩!... ...”   徐浦汇的眼前发黑,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单梁,便昏了过去。   抚顺卫,不会有援兵了。   他们都将会在这场战争中死去。 第四十四章 鸣金收兵   抚顺城外炮火轰轰, 硝烟四起,流火从天而降,映红天际, 如同神罚一般。   单梁狰狞着脸,狠狠地啐了一口血水,看着虚弱的徐浦汇趴在地上, 忽然在感觉有点好笑。   这小子读了二十几年书,怕是头一回吃过这么多苦,他在心中粗剌剌地想着, 什么死不死的,反正大家都是要死的, 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 一捧黄土没过脑袋瓜子, 不就是早晚的事儿么。   只是徐浦汇才娶了媳妇,他还不该死。   抚顺城身后, 还有那么多百姓,从盛京到江南, 人家活的好好的,他们也不该死。   单梁眯着眼睛,看向远处的王帐。   那里刚被徐裤衩一发红夷炮下去, 整个帐篷都塌了,有不少人乱糟糟闹哄哄地围在那儿,神色凝重, 看起来死了不少人。   要是佟尔哈奇的哪个宝贝儿子待在里面,那还真是咱们赚了。   剩下的四门炮还分布在西城门前各处,不断轰炸着城门,碎石飞溅。这座西直门从建造开始就没遇到过这么大的阵仗, 几个日夜下来,估计也撑不了多长时间。   城门一但被破,形式一下子就能由对守城一方有利转而对攻城一方有利,巷战之中,骑兵速度快,连人带马的威力要远远大于步兵。佟尔哈奇也是看中了这一点,宁愿损兵折将也不愿意撤兵,誓要把抚顺城门给轰开。   这些炮,必须得有人去解决掉。   单梁半蹲下来,轻轻地拍了拍徐浦汇的脸:“还能喘气儿么?”   徐浦汇气的呼哧呼哧喘,像拉风箱似的,他抹了一把耳朵上的血,大喊道: “都不算事!你告诉我,现在怎么样了!”   “还挺有骨气。”单梁一乐。   “西直门撑不住了。”他指了指城外,平静地说,“以佟尔哈奇的火力,最多半个时辰,整个城门子就得被打烂。到时候骑兵长驱直入,我们这些人退守衙门,还能再等上半刻钟。”   “咱们就要死啦。”   徐浦汇沉默。   单梁说的是对的,他看得很清楚,如果抚顺城的援兵不到,他们真的要撑不住了。   但又有哪个卫所能来呢,上次佟尔哈奇攻打金州卫,复州卫驰援,直接被他杀了个回马枪,差点连复州卫都丢了。从此佟尔哈奇名震辽东,各卫所收到命令,除非有万全的兵力,否则轻易不敢出兵援助。   单梁挠了挠脑袋,忽地把自己腰上挂着的一块木牌子解下来,丢给徐浦汇。   徐浦汇一愣,“你要做什么?”   那是块普通的牌子,巴掌大小,不是什么名贵的木头,就是路边随处可得的桃木,上面刻了一个福字,被人擦的铮亮,看起来主人也是极爱惜的。   这是单梁他父母给他留下的遗物,后元七年,徐浦汇的父亲徐安在领兵巡视辽东边陲,见远方浓烟滚滚,似是什么东西在燃烧。   他们打马而去,见到一个小村庄,似是刚被女真人掳掠过。在一个马槽内,徐安在发现底下藏着一个婴儿,被急匆匆地塞在襁褓内,小腿都露了出来,婴儿睡得倒正香,完全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他的怀中正有一块福字桃木牌。   这名婴儿正是单梁。后元七年,佟尔哈奇犯边,向内地行数十里,携青壮一万余人,牛羊三万余头返回赫图阿拉,有不臣之心。   史书记载:举男妇、牛马、布帛、粮食,凡土之所有,无不席卷而去。迫而离乡者绵延十里,哭声震天,不忍见闻。   万岁震怒,与当时的辽王彻夜密谈。辽王回到蕃地后,不发一兵一卒,以抚为主,与佟尔哈奇约法三章,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这块桃木牌单梁一直最为珍惜,他这是要... ...   徐浦汇想到什么似的在地上猛地挣动了起来,“单梁,单大脑袋!你等等... ...”他浑身卸了劲儿,连站都站不起来,只好拔高声音,哽咽道:“你再等等!... ...你再等等!”   单梁咧嘴一笑,眼睛里充满了平静的意味,“这牌子,烧给我爹娘。”   他站了起来,拍拍甲上的土,对着后方高声吼道:“儿郎们,都睁大眼睛,看看女真的炮!”   “我知道,咱们都恨!恨卖给了女真商贾,恨这群人吸兵肉,喝兵血,他娘的还在后面吃香喝辣!只是这大郑,除了这些蛀虫之外,城后面还有那些老 百姓,还有咱们的爹娘乡亲!”   “某宁远卫千户,单家村单梁!自愿出城毁炮,请诸位儿郎助我!”   单梁横立于城上,眉目坚毅。   在他的身后,兵士们纷纷从城墙上往下泼热油,女真人携着云梯已经打到了城脚下。   四周一片沉默。每个人都抿紧了嘴,谁都知道,这个时间,出城就是死。   忽地从旁边响起一声清脆的卸甲声,一名脸色黧黑的老兵把布甲抛到一边,嘟囔着:“这和骑兵打啊,除了重甲都没用,纸片儿似的... ...”他从架子上寻了一把铁枪来,往掌心里吐了一口口水,见诸人都在看着自己,嘿嘿一笑:“我叫王狗儿,大宁人,记得把抚恤银子给我老娘。”   话语未落,又有一名讷讷的年轻人抛开甲胄,低声道:“俺是刘家堡的刘三。”   一人抓紧了手中的刀,高声道:“铁岭卫!”   徐浦汇颤抖着嘴唇,看到越来越多的人集中在他高大身影的身后,视死如归。   “镇江堡!”   “辽中都司!”   “鞍山驿!”   ... ...   厮杀声、吼叫声近了,更近了,仿佛就在耳边。   单梁在城门外点兵,这一去,就去了二百人。每个人都来自辽东各地,每张脸都那么年轻。   他摸了把脸,最后看了一眼被绑在城门楼上的徐浦汇。   徐裤衩。   单梁笑了笑,对着徐浦汇挥了挥手。   在苍茫的连角声中,他高声怒喝,如同金刚怒目。   “开城门——杀!”   *   “他们在做什么?”阿济格问。   副官冷着脸,看着出了抚顺城门的那支军队以三角阵冲入骑兵内,悍不畏死,直直地冲向炮的方向,勇士们一时间竟然无人能拦。   他低垂着头,拉长了声音道:“他们——在送死呢。”   “奥。”阿济格眨了眨眼,“果然。”   那支箭头形状的小队势头已减,被骑兵冲的七零八落,只有队首一人,出枪如龙,战罢数十人还不力竭,竟然有横扫千军之势。   阿济格站了起来,眼睛闪闪,开心地道:“他要到了!”   副官懒懒地开口:“请贝勒放心。”   距离炮不到五十米处,那人已经被勇士们拦下了,他的身上插着数根箭矢,却还是要挣扎着接近大将军炮,眼看就要被勇士们斩于马下。   阿济格“啧”了一声,正要坐下,忽地眯起眼睛,盯着天空的方向,那里有一个黑点在盘旋飞舞。   是海东青。   副官也看到了,他狠狠地用女真话骂了句脏话,对着阿济格道:“贝勒,咱们还是撤吧,大郑来人了。”   地平线上是似有烟尘滚滚,随即越来越大,马上就能用肉眼看清,马蹄声隆隆,如同平地闷雷。   阵中旌旗猎猎,上书的正是一个“肃”字。   阿济格的脸色沉了下来,“辽东铁骑,赵衍... ...”他咬咬牙,眼神阴鸷,恨恨地道:“收兵!”   枪太滑了,上面全是血,握不住。   单梁在心中想,随即狠狠地把枪掷了出去,准确地集中了一名女真骑兵,直接把他打翻下马。   就在前面了!   单梁杀红了眼,回身抽刀,躲过头顶的刀锋,斩向马腿,马儿嘶鸣倒地,他把刀插.进那名骑兵的后心。   “簌簌”两声,一束箭矢在天上炸开,没入单梁的肩膀,他的肌肉被划开,手上卸力,“哐当”一声,刀便掉到了地上。   就在... ...前面了!   单梁的双眼发黑,向着炮火的方向冲了过去,被一名女真人击倒在地,他翻身而起,死死地勒住那名士兵的脖子。   忽地耳边响起连绵的号声,如泣如诉。单梁猛地抬头,这是女真鸣金收兵的信号!   他看向不远处,就在抚顺城南门的方向,一道红色的旗帜如同红云,翻涌而来!   肃!是肃王殿下!   单梁的手一点一点的松开了,他嘶哑地笑了笑,看着那抹红色,昏了过去。 第四十五章 回京   “肃王爷!肃王爷来咧!”扒在角楼上猴似的兵士喜极而泣, 声音打着缠儿,“是肃王爷来救我们了!”   徐浦汇的手腕被麻绳磨得血肉模糊,粗糙的绳子在肉里陷进了一圈又一圈, 原本读书人白皙的手变得面目可憎。   这是单梁走的时候给他绑上的,就怕这小子一时间想不开拿着刀随他去了,反正如果单梁要是死了, 抚顺城的战事一律由徐浦汇负责,到时候他想死也死不掉。   要是俩人都在此役战败... ...那可真是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亲兄弟, 大丈夫报国,也算是死得其所!   徐浦汇在单梁走的时候就处在半昏迷的状态, 在听到抚顺城的兵士们欢呼声他后打了一个激灵, 远远地见到了辽东铁骑在城外激起的一片尘烟, 他拼命挣动,嘶吼着喊道:“你们快把绳子给我解开!”   徐浦汇身边的勤务兵连忙给他解绑, 单梁当时绑的极为用力,再加上徐浦汇的不断挣扎, 绳子深深地陷进了肉里,十分可怖,小孩紧张的满头是汗还没解开, 最后咬咬牙,一刀把绳结砍开了。   徐浦汇的手腕上还黏着绳子,不管不顾地发疯了似的往城外跑, 他登登跑下城楼,外城的城门楼子已经被阿济格给轰完了,硝烟弥漫,地上坑坑洼洼, 没有一块平整的地方。   地上的铺满了伤员与来不及救下来的尸体,血淋淋的一排,战争中的人像是不是人了,而是畜牲似的玩意儿,凄厉的哀嚎声与哭泣 声一齐涌入耳朵,仿佛人间地狱。   徐浦汇抓住一个医官的领子,吼道:“单千户呢!他在不在这里!在不在!”   他感觉脚底发软,身子直直地就要往地上躺,却还是强撑着,心中只想出一个词来:完了。   完了,不仅是单梁,还是整个辽东,全都完了。   肃王来的这半年里休养生息,根本就来不及,全辽上下都吊着一口气,人事、军事、政事,密密麻麻地缠成一团。整个辽东就像是一个纸糊的壳子,佟尔哈奇试探性地轻轻一戳,戳破了。   从此不仅女真知道,蒙古、倭寇,还有整个九边各族都知道大郑再也不是那个神祖时的那个大郑了,它就像一块肥肉,四周群狼环伺,谁都在等着能咬下最肥美的一口。   医官见他双目炽红,连忙摇头道:“我们刚从城外的阵上下来,还未见到单千户!”   徐浦汇放开了医官的衣领,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西直门的大门被轰的只剩下铁制的辐条,他推开门,在城外一片硝烟中,看到的是地狱。   寒鸦发出粗哑难听的鸣叫声,扑棱一声飞了出去,到处都是血活的泥,带着血迹的枪尖挂在残破的甲上,徐浦汇疯了似的冲了过去,去认尸体堆中的每一张脸。   不是,不是,不是。徐浦汇的嘴唇发颤,不顾自己鲜血直流的双手,狠狠地用拳头砸向地面,声音透出一丝哭腔:“都不是!”   战场已经被医官们迅速打扫过一遍,现在还躺在外面的,已经不是活人了。   徐浦汇脱力似的滑到地上,他有些绝望的大喊道:“单梁!你他妈的到底在哪儿啊!”   徐浦汇生在辽东,长在辽东,他读了十多年的四书五经,有时在心中也会有“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的感慨,常常在心中幻想自己能与父亲一样,能用军功封侯,大破女真,回到盛京出将入相。   只是他从来没想过,真正的战争不是史书上冰冷简短的几行字,那是真正用泪与血写就的,其中也有他的亲人,他的朋友。   “单梁!你他妈的到底在哪儿!”   “单梁!... ...”   他第一次绝望地呜呜哭了起来,跪在战场上,不像一个男人。   不远处阿济格撤兵留下的红毛炮底下似有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微弱而生动。   徐浦汇似有所感,双目圆睁,猛地抬起头。   “徐裤衩... ...咳咳!”有一道嘶哑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那声音虽然虚弱,但能明显听出含着笑意,“我他妈的还没死呢... ...你号什么丧啊... ...”   徐浦汇冲了过去,把鞋子都蹬飞了一只还浑然不觉,他扑在尸山上,指甲盖已经翻了起来,在三具辫子兵的身下,终于翻到了单梁。   单梁还是像以前一样,扯开嘴角露出老兵油子似的笑,他的脸色白得吓人,浑身上下都是绽开的伤口,一把猎刀死死地卡在肩膀与胳膊的骨缝处,还在往下滴着鲜血。   但是他的眼睛亮极了,如同星子一般,里面闪动的是燎原的火焰与怒意。   徐浦汇摸了一把脸上的泪,两个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他晃晃悠悠地撑起单梁的肩膀,两个人互相支撑着,在一片血海中站了起来。   “走... ...我们回家!”徐浦汇指着抚顺城的方向,说。   -   大战过后,便是大疫。   季岚熙知道这一点,因而她在到达抚顺之前,便告诉赵衍一定要把尸体集中道远离水源的地方焚烧。   古人虽然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不敢损毁,但大郑经过三百多年大大小小几十次战争,医官们早就从实践中总结出了朴素的经验:横死的尸体中含有尸毒,会侵染人体中的正气,若要让人生而体正,就要把尸体安置在远离人群的地方。   抚顺城的衙门是现在唯一一个保存的较为完好的宅邸,因而被用来安置伤员。   随着季岚熙的商队带来的不仅有生地、黄芩、丹皮等中药,还有麻药,大量的麻药。   盛行商行在南洋找到了不少能用来制作麻醉剂的植物,这些美丽而危险的花儿在现在只是被用来救人性命的良药,能很好的缓解疼痛,随赵衍一起从盛京来的刘太医称其效用堪比华佗之麻沸散。   季岚熙站在衙门门口,有不少医者表情严肃地在房间内进进出出,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刘太医擦着汗从帘子下钻了出来,白胡子一翘一翘的。   “刘太医,”季岚熙招呼他过来,“伤者情况如何,那几个法子能不能使得?”   刘太医压低了声音,一脸佩服地道:“王妃大德!那罂.粟花儿煮出的麻沸散与清瘟败毒饮果然有效,清理了腐肉之后,这几日伤者身上的外伤都渐渐好转,只要能重新生肌,他们就算是熬过去了!”   外伤最怕的就是感染,现在的医疗水平不发达,也没有抗生素什么的,一但伤口感染,那就是必死的结局,因而保持伤口的清洁十分重要。   季岚熙道:“请刘太医时时叮嘱诸位医者们:用过的刀、针等器具一定要在沸水里煮再使用,接触伤者之前要用清水洗手,免得病气交叉。”   “下官省的。”刘太医俯身长拜,便又进去巡查各个房间了。   季岚熙在外面兜兜转转了一圈,又回到军帐内。赵衍与楼安海两个人站在账中央的地與图旁,都是一脸的凝重。   “你来了。”赵衍见她回来,开口道。   季岚熙点点头,走到赵衍的身边,低头看向那副地與图。   图上画的是整个辽东,连带着山海关-长城-居庸关一线。整个大郑的北疆布防被 尽收眼底。   “刚才京里加急传来消息,命肃王携其家眷在安定抚顺诸事宜后,立即回京。”赵衍道。   季岚熙眨了眨眼,回京?现在离年关还有三个多月,他们在外地藩王要回哪门子的京?“万岁怎的突然要藩王回京了?”   赵衍神色淡淡,“我观万岁的意思,此战之后,山海关到居庸关一线,以后是要全部由我负责了。” 第四十六章 驾崩   季岚熙神色微凝, 这山海关到居庸关一线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九边战线最吃紧的地方,的的确确需要一位将才来统领。   虽然肃王掌兵有功, 但毕竟他还是一位藩王,冒然把大郑的北疆兵权交给藩王来统治,今上就不怕赵衍此时有不臣之心么?   赵衍静静地抬起头望向帐外, 只露出一截坚毅的下颌线,神色莫名。   过了半响,他才缓缓地开口, 声音莫名有些嘶哑:“随着那道旨意来的,还有一件消息。”   季岚熙被他漆黑的眼眸盯得一窒, 那双长而锐利的眼睛还似以往那样平静无波, 只是往日是神秘莫测的深涧, 今日则是风暴前夕的海洋。   “宫中传来密报,陛下... ...可能要不好了。”   什么!季岚熙陡然站了起来, 眉头蹙起,原著里明明是今年年底元朔帝才会山陵崩, 怎的现在突然提前了!   坐在旁边的楼安海听了这话也是一惊,平时用来卖弄风雅的扇子也顾不得拿,猛地站了起来, 直勾勾地盯着赵衍:“今上可是真的不好了?臣记得王府从盛京启程那日,今上的身体还是好好的,怎的会这么突然?”   他焦急地在帐中踱步, 急得出了一脑门子汗,这皇上身子一垮,储君一事必定要引起众议,单单舒贵妃与二皇子一脉必定不能善罢甘休, 赵衍此时又刚得圣眷,未免他们会放弃对付太子,先拿肃王开刀。   赵衍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他转过头对季岚熙道:“你最近... ...你父亲从京中给你带了什么消息没有?”   “爹倒没说什么,只是一些家常话,劝我要尽心侍奉王爷。”季岚熙思忖了片刻,她和季盛明面上的信件一律都是写些三从四德,女真女戒的官话,从未涉猎过深,以免被人抓住了把柄。   至于季盛半月前的密信,还真是一点都没有提到过皇上的事情,此事唯有两个可能,一是事发突然,季盛没有时间给辽东传递消息,还有一件... .. .   她垂下眼眸,眸光微敛,还有一件,便是季盛现在在京中被要事绊住,这信根本就走不出紫.禁城!   “王爷的探子可知京中发生了何事?”   赵衍深深地瞧了她一眼:“十月十五日,陛下协乳母及季盛等人于西苑出游,船行至水中央时忽地卷起一阵妖风,船只倾覆,幸而陛下被迅速救起,暂时圣体无碍,只是受到了风寒,需要修养调理一阵,政事由太子与司礼监协理,诸位大臣等皆不可入内。”   “这便是探子能打探到的、此时的全部消息了。”   季岚熙眨了眨眼,元朔帝落水一事显然大有蹊跷。   原著里的元朔帝是今年年底驾崩,二皇子政变失败,这才举家逃往长安。   只是这一世里突然出了一个赵衍,几场战事下来颇受元朔帝的倚重,难保有人看着眼红眼热,唯恐又来了一个竞争对手,便做了幕后推手。   这招式倒用的狠辣,季岚熙心中愤愤,能在皇帝身边安插这么一根暗钉,不知要废多少心力,如今就真么舍了,这幕后的人还当真是着急!   只是皇帝落水这样大的事情,季盛不可能不知会一声,除非... ...季岚熙用手轻轻地抚过桌子,脑海里忽地有什么东西划过。   她轻轻地咳了咳,一双凤眸望向赵衍:“夫君可知道,自落水之后,陛下召见过群臣没有?”   两人四目相对,过了半晌,赵衍才缓缓地沉声说:“暂无。”   那便是了,季岚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唯有这个,唯有这个消息,季盛才不能给自己在信中递出来,即使是密信也不行。   她轻轻地对逆光而立的那人道:“王爷,整兵吧。”   “... ...陛下已经驾崩了。”   -   “我要见陛下。”陈昌黎直直地立在西暖阁门外,冷哼道。   他的前面站着一个老太监,脸上堆着笑褶子,口中“嗳呦”“嗳呦”地叫:“大人,不是奴才不让您进去,只是司礼监有令,陛下霍然勿药,身子还未大好,仍需静养,不准放人进去呢!”   陈昌黎眯起眼睛,这位六十多岁的两朝元老仍然精神矍铄,眼睛锐利如同鹰隼一般。   对面的内侍也是个老人儿,仍被他盯得心中直发慌,脸上还得挂着笑,心中暗道了不得了,这内阁首辅要是真没想开,带着一群大臣冲撞了西暖阁,怕是里面守着的锦衣卫要以惊驾的名义杀个血流成河呢!   陈昌黎盯了他半响,忽地把袍子撩起 ,直直地跪在地上,朗声道:“臣——!求见陛下,望陛下圣体常安!”   那声音如同洪钟一般,响彻天际,急得内侍直跳脚,生怕把锦衣卫给引来了。   陈昌黎后面的大臣们见此也对视了一眼,也纷纷呼拉拉地跪下一片:“臣等求见陛下,望陛下圣体常安!”   有鸽子从西暖阁飞过,羽翼剪开凝重的空气,陈昌黎宛若石碑一般立在青砖上,他面前朱红色的大门仍然紧闭着,带着皇家的赫赫威严,如同沉滞了千百年一般。   “吱呀”一声,门开了。   季盛打着麈尾,笑眯眯地看向底下的人群,他侧了侧身,站在门槛那边,前面正是跪下的陈昌黎,悠然地开口道:“陛下身子还未大好,听闻陈首辅的声音从梦中惊醒,特命我来告诉首辅不用觐见了。”   陈昌黎用干瘦的手抚过胡须,腰挺的笔直,冷冷道:“陛下圣体未愈,自然不宜劳心劳力,只是今日京中有卑污小人谗言陛下换储之事,动摇国本,竟传了个满城风雨,此事重要,非司礼监与内阁能及也,臣自然要请愿于陛下。”   季盛仍和善地笑着,对着底下黑压压的一片大臣,似是在思索什么似的不曾言语。   陈昌黎的眼中精光闪烁,他今天前来自然不是为了换储一事,太子居嫡居长,即使陛下不喜,那二皇子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足为惧。   陛下落水已经有三日,太医院的诸太医一致诊断为风寒受惊,需要静养,并无大碍。   只是此事实在是奇怪,陛下圣体一向虚弱,调养也是常有的事,可自从落水以后,司礼监却遮遮掩掩起来,不仅不叫后妃侍疾,竟然调出锦衣卫来护卫陛下左右,只容许太医与内侍出行。   西暖阁上上下下被围的密不透风,真真叫一个针扎不进,水泼不透。   季盛这般遮掩,陈昌黎不得不怀疑其中蹊跷,比如... ...   陛下已经殁了,有人却秘不发丧!   若季盛真的敢做出此等天理不容之事来,便是株连九族也不为过!这便是扳倒阉党的绝好机会!   陈昌黎冷声道:“还请公公通传一声,也叫满朝上下安心。”   季盛打了个哈哈:“首辅真是言重了,”他笑道,“这些风言风语的腌臜话,首辅怎么就放在心上了呢?赶明儿个咱家让东厂上下彻查一番,看看是哪个黑了心肝的东西,咱家不拔了他的舌头!”   “首辅既然不放心,那便亲自回了陛下,只是陛下风寒未愈,还要劳烦您在帘外听旨。”季盛深深地俯身,向门内伸手,“您先请吧。”   陈昌黎深深地看了季盛一眼,起身拂袖而去,心中泛起些许怀疑,观季盛的言语,并无疑惧之相,像是陛下还在西暖阁养病一般。   陛下若真的还在世,那季盛又为何多此一举呢?陈昌黎眉头紧皱,只觉得有诈,却不知在何处。   弯弯绕绕之间,已经有内侍请陈昌黎到了暖阁,只见内间已用明黄色的纱帐隔开,屋内昏暗,点着蜡烛,只能隐约见到一个人影躺在床上,看不真切。   陈昌黎是臣子,自然不能随意立侍左右,只能在帐外觐见。他跪在地上,俯首道:“臣陈昌黎,参见陛下,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账内的人低声咳了咳,便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是... ...陈首辅啊。”   陈昌黎听此话,确实是今上的声音,他的心中还存疑虑,又不好抬起头直面天颜,只好在下面屏气凝神,把皇上的话听个真切。   忽地,外面传来内侍尖锐的声音:“皇后驾到——!”   有两位侍女扶着一个聘婷身影匆匆而来,正是闻风而来的当今皇后陈氏,身后还跟着大太监季盛。   陈皇后与跪在地上的父亲对视一眼,父女二人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她的眼睛顿时红了,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哽咽道:“臣妾参见陛下。近日陛下身子不爽利,臣妾也日日难安。刚刚太医院送来一碗煎药,还请臣妾为皇上服下吧。”   说罢便跪在地上,滚下泪来。   帐内传来一声虚弱的轻叹,“皇后有心了,大伴。”季盛在外面唱了个诺,“朕的风寒未愈,不要把病气传给了皇后,你同皇后一同进来服侍,只皇后在十步外的地方侍疾。”   “是。”两人应声而答,季盛接了旁边的药碗,便把床上的人扶起用药。   陈皇后也进了帐内,十步以外倒能看得真切,她眯着眼睛,借烛火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那人的模样相貌,心中不禁惊异:床上这人,还真的是元朔帝!   她捏紧帕子擦擦眼泪,回头对父亲使了个眼色。   陈昌黎面色不虞,心中却翻起滔天巨浪,季盛弄出这等 阵仗,难道只是为了戏耍他不成!必定是哪里不对!   ... ...他的脸沉了下来,见季盛已经服侍好元朔帝吃完药,只好冷声道:“陛下圣体未愈,臣等先行告退。”   还是得早点回去,趁早发现季盛的计谋为妙!   里面的人像是已经睡下了,并不动作,只发出一声轻哼。   陈昌黎与陈皇后见到如此,也只能行礼退出西暖阁。   门外,陈皇后咬牙道:“看来今日竟是我们错了!这季阉当真是狡猾,不知又要放什么迷魂风呢!父亲可要小心些。”   陈昌黎不知季盛到底为何事,只好神色凝重地皱眉地说:“皇后还要对陛下多多留心,不要让阉人有机可趁。”   陈皇后早就歇了照顾元朔帝的心思,嘴上恨恨道:“自然,父亲也要注意舒贵妃,我怕他们又要搞出许多动静来。”   两人低低地说了几句话,便各自散开。   殿内,季盛拿着一把烛剪正剪烛花,“噼啪”一声,昏暗的房间顿时明亮了一晌,他忽地笑了一声,懒懒地道:“还不出来领赏呢。”   一个人影簌簌地从旁边滚了过来,年龄约莫四十多岁,穿着一身太监的服饰,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儿,不住地颤抖着,身上的衣服竟然湿了一大片。   那汉子“啪啪”磕了两声响头,颤声道:“岂敢领内相的赏,内相看上小的这条舌头,已是天大的恩宠了,只求内相在事成之后,能放小的徒儿一条生路!”   季盛白净圆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稀奇地端详了那汉子半响:“那是自然。你把这件事办好了,也不枉咱家养你这戏班子这么些年了。”   汉子在地上诺诺,吓得说不出话来。季盛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且去吧,行事可得小心些... ...”他拉长了声音,“不然,你的舌头可就不保喽。”   说罢他便悠然地站了起来,看向窗外。   季盛是三教九流出身,自然知道这下三九中的奇人异士,他会用,也敢用。就比如盛京有那么个戏班子,班主有一条鹦鹉似的好舌头,最善仿人声,甚至... ...能以假乱真。   季盛笑了笑,漠然地看向龙账的方向,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仿佛躺在那龙床上的,是一个死人一般。 第四十七章 回京其一   十月底, 收洋芋。   今日一大早蒙蒙亮,鸡还没叫的时候,刘家村的男女老少大大小小, 所有人都是满脸的喜气洋洋,带上铁锹柳筐,直直地奔向大地去了。   村里的里正刘老汉正赶着驴车, 吧嗒嘴里的旱烟,后面坐车的孙女凑了上来,一脸的喜色, 抿着嘴脆生生地道:“爷,你猜猜今年地里的收成有多少, 不说麦子, 就说王爷叫咱们种的一半洋芋。”   刘老汉“啪啦”一声给了那懒驴一鞭, 气定神闲地说道:“哼... ...前阵子你爹起开了一条田垄,”他咂咂嘴, “不多不少,也就一百来斤吧!大的有人脑袋大, 小的也像个拳头哩!”   孙女在心里算了算,撅着嘴不吭声了。这一条垄就一百多斤,一亩岂不是要一千多斤了!   不算不知道, 一算吓死个人!论大郑上下几千年,也没听说哪种粮食能有这么多产量,老头子在心里乐开了花, 面上不显露出来罢了!   “爷... ...今年冬天,咱不用挨饿了吧?”   孙女的怀中突然钻出个冒着鼻涕泡的小脑袋,也跟着凑热闹:“爷爷,我要吃烤洋芋, 我要吃烤洋芋!... ...”   刘老汉拿着鞭的手一顿,混浊的眼睛望着那一片碧芒芒的田野,喃喃道:“不用了,不用了... ...肃王爷来了,咱们就不用挨饿哩... ...”   季岚熙今日也在刘家村的郊外,她穿了件窄袖胡服,头发用汗巾子紧紧地束上,脚上穿着芒鞋,正聚精会神地用素白的手在土里挖着什么。   满枝在一旁给她支着伞,急得直跳脚:“小姐... ...不是公子!您这是何苦,小心着十月底的风把脸给吹皲了,还有您这手,粗了可怎么办!”   “这里来来往往的汉子又这么多... ...”满枝的脸颊微红,不时用眼角瞄着来来往往扛着洋芋的的兵士,一时间不知是给季岚熙打伞还是用帕子捂着脸才好。   “我又哪里这么娇贵了,”季岚熙从地里拔出一串土豆,摘下来抹干净,扔到旁边的柳条筐里,她用还算 干净的手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甚在意地调笑说:“小娘子也是到了该出府的年纪了,不如你今天随我走一圈,看上了哪位将士,我便把他许给你可好?”   满枝被臊得跺脚:“公子只管收你自己的洋芋去,何苦来取笑我!”说罢便把伞往季岚熙胳膊上一搁,自己回马车上去了。   这小妮子,还真是禁不起打趣。季岚熙吃吃笑出声,却见旁边走过来一个细瘦的人影,青衣布衫,腿脚似乎有些不利索,走路微跛,他所经过之处,农人们都纷纷低头,尊称一句“孟司农”。   来的人正是孟慎功,他脚步匆匆,一双眼睛却晶亮得吓人,一见季岚熙便俯身长拜道:“纪公子,孟某替辽东,不,是替大郑的黎民百姓谢谢您了!”   “孟公子请起,”季岚熙笑着说道:“我们都同为王爷幕僚,又客气些什么。说来我还要感谢您用高炉炉渣制成的肥料呢,足足让这洋芋每亩多产了几百斤。”   孟慎功颇为感慨地抬起头,看着田间地里一片忙忙碌碌的景象,这样的丰收不仅发生在刘家村,更是在广宁城,乃至在整个辽东发生着。   没有税官的逼迫,没有太仓的分成,他又有多久没看到农人们脸上收获时真心实意的笑容了呢?   孟慎功摇了摇头说:“某岂敢居功!若不是纪公子寻来了这样的良种,又有王爷下令让兵士们屯田,还哪里有这样的光景。”   季岚熙笑而不语,她摘下最后一个土豆,抬头问道:“孟公子观现在的农事,何时能把粮食收完?”   孟慎功沉吟片刻,在心中默算:“北边的大同算是收的最晚的,之前又收了十多天,预计全辽不出七日,便能把太仓的粮食收入库了。”   七天... ...和赵衍出发回京,约莫着也在七天后,算上路上还要耽搁的时日,在初雪之前,肃王便能回到盛京。   季岚熙双眼微眯,足足大半月,京中的动向根据原著她心中尚有个大概,只是不知赵衍这一世还要不要;在此时动手。   “王爷。”“王爷。”   赵衍阔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只见到田地间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旁边的正是辽东司农孟慎功,似乎在与那身影热火朝天地说着什么。   孟慎功见到赵衍时似乎一愣,随即对着赵衍颔首,长拜而去。   赵衍默默地盯了他的背影看了一会,这才转过身来道:“十月底多少还是冷的,正午太阳又大,你先上来吧。”   季岚熙有些惊讶,这人不在校场,今日跑到田里面做甚么。   她眯起眼睛,毫不客气用泥手握住赵衍伸过来的大手,轻巧地从田垄里翻了上来:“王爷今儿个怎的有这个雅兴,粮食的数目我已经让人交给楼安海,你等着看他的账目就行了。”   赵衍毫不在意她手上的泥巴,从甲内翻出一方帕子交给季岚熙,沉声说:“亲眼目睹,才知农事为国事之本。”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季岚熙悠悠道:“可见王爷和我都是有福之人。”   “过段时间的回京一事,你... ...留在家里可好?”   季岚熙有些惊讶地回头,望着赵衍深邃的眉目:“藩王回京,带上家眷向来都是旧例,王爷怎的突然说出这话来了?”   赵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知你向来都是一个聪明人。”   “此次进京,不知内部如何,想来也是像龙潭虎穴般危险。”他的喉结滚了滚,“你父亲... ...太子、瑞王必然会有动作,争储一事,动辄牵一发而动全身。”   “... ...我怕我会护不住你。”   赵衍闷声从嘴里吐出这句话,似是有些别扭,把头扭向别处,也不看季岚熙。   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今上已经驾崩,季盛却留在盛京,就算现在的京城是龙潭虎穴,她也必须回去闯上一闯。   何况这一世,赵衍的态度还似乎对自己有所缓和,待他继承大统之后,季盛从龙有功,也不会把她们一家子都在菜市口示众令人吧。   季岚熙咳了咳:“王爷不必担心,我爹还在京中,无论他们有什么手段,都绕不过锦衣卫和东厂。”   “... ...随你。”赵衍皱了皱眉,像是有些生气。   这人果然是装的。季岚熙在心中撇了撇嘴,脸上仍然挂着甜笑儿。   “对了,进京之后不要乱走动,留在王府,也不要吃街边的东西。”   “... ...知道了。”   季岚熙看着赵衍离去的背影,微微从胸腔中呼出一口气,压制住悸动的心跳。   剧情的最后一部分,也就是盛京之变... ...就要开始了!   之前做的所有准备,也应该派出用场才是!   “来人!”她朗声说道:“备车,咱们去火器局!”   -   丫环女的脚步轻巧,布纳的鞋底像是猫儿一般,踩在青砖上不发出一丝声音。   她七拐八拐地走进房中,地上的水晶香炉散发出袅袅的烟气,屋内翻涌着的甜香腻腻的,加上炭火蒸腾起的暖风,叫人有些反胃。   丫环压抑住喉咙中的酸水,轻轻地跪在拔步床前。   一时间,屋内只能听见火炭爆裂的“噼啪”声。   过了半天,只见一只白润细嫩的胳膊懒洋洋地从纱帐中伸了出来,旁边伫立着的其他丫环这才仿佛活了一般,连忙拿起水盆、皂角、白绒布等物围上去。   地上跪着的侍女低着头,紧紧地咬着嘴唇,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说吧。”一道清丽婉转的声音传了出来,沈婉若一只手扶上肚子,另一只手托腮,柔柔地道:“我的那好大姊,可是有什么消息了?”   “回侧妃娘娘的话,”丫环恭敬地把额头贴在地上,“老爷叫我回侧妃娘娘,肃王妃再有十多日便能进京了,请侧妃娘娘不必担心。”   “哦?这么快?”沈婉若漫不经心地摆弄寇红的比甲,笑着说:“他还说什么了?”   丫环大着胆子抬起头,被帐中的那个清丽美人惊的说不出来话来,老天爷,这侧妃娘娘有孕,还如同秋水一般动人,这样的人物怕是都能做得宮里的娘娘了吧。   也不知道那肃王妃是何等的明艳,才能从她手中夺取盛京第一美人的名号啊!   她是瑞王妃新提□□送给侧妃的大丫鬟,见着沈婉若和蔼,一时间竟忘了在仆人中传的侧妃不好 相与的事,连忙讨好地笑了笑,附和道:“老爷还和我说,叫娘娘不要忧思多虑,只安心养胎,顺顺利利地生下小世子才好呢!”   说罢便喜滋滋地站了起来,等着侧妃娘娘给自己的赏。   “这样啊... ...”沈婉若垂眸看向自己的小腹,忽地捂着嘴柔声笑道:“你叫他什么,老爷?”   丫环听到她的笑声,有些惊骇地抬起头来,见到沈婉若面色无虞,眼底却一片冰冷,顿时膝盖一软,整个人伏在地上,哭着道:“娘娘,娘娘,奴婢知错了!是季公公,是季公公说的!”   沈婉若懒懒地站了起来,她已经怀孕四个月,却还是不显怀,腰肢仍然纤细如扶柳,“老爷... ...”她轻轻地重复,忽地厉声喝道,鲜红的指甲戳向丫环的眼睛:“他一个阉人,也配做我的父亲?”   丫环早已瘫在地上,口中讷讷只道错了。   沈婉若懒的给地上一个眼神儿,“打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四十个板子,不准叫人来医治。”   侍卫们无声地把侍女拖了出去,沈婉若在大丫鬟的搀扶下坐到美人榻上,目光盈盈望向窗外,如同一副秋日侍女图。   她打开桌上的匣子,用手抚过其中的一封封信,眼中有精光闪烁。   季岚熙... ...我可是很早就等着有那么一天了! 第四十八章 火绳   要说现在关宁城内哪个官府最有钱有势, 连三岁的光屁股小娃娃都能边吮着手指边含含糊糊地给出答案:   当然是火器局!   火器局现在可是一块香饽饽,不仅王爷重视非常,连着从盛行商行那里聘请了几位老师傅, 只十几人就能拨下来万两银子,管辽东钱粮的户部大小伙子们羡慕得牙都要酸了!   季岚熙今日从王府出来得匆忙,也没来得及换上男装, 用了肃王府的仪仗车马,王府的绛红色绣金凤的车轿甚是惹眼,引得不少广宁的百姓们纷纷伸头驻足观看。   待马车停到火器局门前, 月明偷偷地和季岚熙咬耳朵:“我听说这火器局一日早晚都在鼓弄那个叫什么‘实验’的新鲜玩意儿,要改老祖宗的火.药方子呢!”   她轻巧地把季岚熙引下车, 抿嘴 笑道:“王妃来了可别吓着, 火器局里面天天隆隆的, 街坊邻居们原以为是晴日打雷,都怕的要死, 后来竟都习惯了。”   当真是那日没看错了袁吉那位老师傅,不过几个月还真把新的火.药配方给配出来了。   季岚熙点点头道:“咱们先进去看看。”   火器局的门子一见到是王妃来了, 连忙擦着汗向里面通报,请王妃先在里间雅座稍待。   季岚熙在座位上悠哉喝着茶水,一边打量着火器局的一应设施。   火器局一共分为三门, 前二进是工匠们的生活起居、待客办公的地点,三进门便是火器局的实验室,直接连着城郊的后山, 整个火器局由广宁城兵马局直接负责,非王爷的旨意,不准任何人靠近。   火器毕竟为重中之重,怎样小心也不为过。   不过几分, 只见一个佝偻的人影匆忙地踱步进来,他进来便直直地跪下,口中颤声道:“臣袁吉,参见王妃!”   来人正是那位火器局的老师傅袁吉,季岚熙连叫月明将他扶起来:“老师傅不必多礼,我今日来是问问,那手铳可有进展了?”   袁吉站了起来,搓着手喜道:“王妃今日来的正是时候!多亏了王妃画的图样,还有铁器局那边提供的好钢,不下半月咱们火器局就做成了!只是我那不成器的徒儿突发奇想说要改进一番,昨日便刚刚实验备好!”   “哦?”季岚熙倒是有些稀奇,她叫赵衍给火器局挖几个人才来,莫不是一下就来了个能改图纸的天才?   “王妃请。”袁吉虽然口中自谦,但季岚熙看他合不拢嘴的笑容,就知道他是对那改好的手铳和徒弟是相当的有信心。   两人一路弯弯绕绕,直到了三进门,人还未到,季岚熙便听到前方一阵高过一阵人声:   “不对不对,这硝石和木炭的比例应该换成三比一,三比一!”   “放你娘的狗臭屁!老掉牙的方子还在火器局里显摆!拿来给我!”   “你说甚么!你再说一次,这可是俺家的祖传配方!... ...”   “兄台,兄台,莫吵了,和气生财嘛... ...嗳呦!哪位打我的头!... ...”   真是一片吵嚷,沸反盈天。知道的这里是广宁卫火器局,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酒馆里打起架来了。   袁吉的面上显然也有些挂不住,他脸红脖子粗地咳了咳,对着房内大吼道:“王妃驾到!你们怎生这么不讲规矩,在王妃面前吵嚷!小心我叫兵马司的人押你们去大牢,一人打上四十板子!”   里面的诸人仿佛是被掐住脖子,顿时没了声响。季岚熙只见到门口呼拉拉地拥上来十几位来,个个儿脸黑得如同煤球一般,身上还带着硫磺的烟气,挤在地上请安。   “来,小东儿。”袁吉这才觉得自己挣回来几分面子,故作严肃地咳嗽,好半天才笑着招呼跪在地上的其中一名青年道:“把你改过的手铳拿来给王妃瞧瞧。”   青年似是有些顾虑,磨蹭了一会儿,才低低地道一声“是”,便慢吞吞地走进屋内取出一个匣子来交于袁吉手上。   那盒子有成人两只手掌相对那样长,袁吉“吧嗒”一声打开扣锁,从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更小巧的手铳来。   他长出一口气,激动地道:“这便是根据王妃图纸所改的火绳手铳!火器局上下三十余人,不负王妃所托!不负大郑所托!”   周围的工匠们“轰”地炸开了锅,他们第一此见到这手铳图纸的时候纷纷称赞其精妙,甚至还有几位老师傅只是看到这图纸,便二话不说从老家赶到火器局,这居然是王妃转交给袁老师傅的?   没想到这盛京里的贵女不仅要学笔墨书法,连这下九流的东西都知道不成?还是说这位绛姑仙女异于常人,就爱玩这些火器火铳?   众人面面相觑,不禁底下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起来,   季岚熙接过那只手铳,用手把玩了一下,长睫掩下翻涌的情绪。   这只手铳有她的两只手掌大小,枪托由乌木制成,装放火.药的火盘和枪身则由精钢打造,泛着金属冷厉的银光,在手铳尾部则托着一根长长的火绳。   手铳虽重,但比辽东卫所配备的手臂粗细的火铳轻了何止一个量级,完全可以随身携带。   诸工匠只见王妃取过手铳,那手铳在她细白的手掌中如同翻花蝴蝶般游走,转了好几个圈而不落,煞是潇洒好看。   最为关键的是... ...季岚熙用手轻轻抚过冷硬的金属,这火绳手铳与赵衍带来的火铳原理并不相同,是后装火.药。   赵衍带来的火铳在使用时需要由火.枪手在前方用竹竿填入弹丸,再进行点火发射。这种装填方式极为繁琐,在对付女真骑兵时往往要摆开阵型,几排兵士轮流装填射击。   而火绳手铳最与之不同的便是能够后装弹药,只需扣动扳机使点燃的火绳落入火盘中便能发射。不仅方便省事,更是能在战场上节约大量时间,火绳火铳的外观和使用方法也与现代的枪支极为相似。   季岚熙用手掌比了比,火器局做的竟然比佛郎机的燧发枪还更要小巧精致一些。   “请王妃小心。”那名木讷青年袁东突然抬起头开口道,他抿了抿嘴,低头道:“这火绳枪火器局还未研制成功,尤其是火绳一处,点燃的速度并不稳定,若是伤了王妃便不好了。”   “你小子说甚么混话呢!”袁吉急道:“王妃可是火器的行家里手,不比你一个毛头小子懂得多!”他倒是忘了季岚熙的年龄比袁东还小呢。   “不过话说回来... ...”袁吉此时也缓过神来了,也被徒弟的话吓出一身冷汗,连连道:“不成,不成,确实是还有些问题,王妃便不要使了。”   火绳燃烧的速度确实还是一个大问题,麻绳不禁烧,可能不到几分钟绳子就烧光了,这边的兵士还没点火呢,再者经常换火绳也是一个大问题。   最重要的是,要是不稳定的手铳把王妃伤到了,他有几十个头也不够砍的啊!   袁东垂手站在一旁,心都要揪成一团。   还有一点点... ...只需要解决火绳的问题,找到一种燃烧时间长的材料,那么火绳手铳便能进入生产,未来必将成为对付女真的利器!   袁东紧紧地盯着季岚熙手里的铳,指甲缓缓地陷入肉里,他不知道这位王妃所谓何事,他只知道这是火器局的命,这也是大郑的命,在研制成功之前,谁也不能将它拿走!   诸位工匠早发觉袁东的脸色不对,袁东在他们之中年纪虽小,平时也不苟言笑,但心思确是最为活络通明的一个,他 放在火绳手铳的心血是最多的,甚至日夜不寐,只为了火绳一件事。   因而众人都把对王妃熟稔使铳的惊讶抛之脑后,暗暗下定决心不能让王府把手铳取走。   季岚熙笑了笑:“袁师傅,火器局后山是否有靶场?”   袁吉一愣,王妃是要... ...   “有倒是有,只是都是兵痞们平日里的去处... ...”   季岚熙勾起嘴角,笑道:“不拘什么靶场,我观这把铳做的极好,今日也动了试试得心思。”   袁东心中一惊,刚要出言阻止,却被自己的师父拦下了,“成,王妃信咱们火器局,那是火器局的光彩,请王妃随我来。”   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勉强把脱出口的话咽了下去,只好随着季岚熙和诸人一起到靶场。   靶场内的兵士们早就得了消息,王妃临时观摩火器局时突然起了兴致,要试试火器局新做的那个什么火绳火铳,这火铳他们这些老兵油子都没用过哩!   尽管王妃出行,诸人回避。兵士们还是远远地围在靶场周围,派了几个眼神好的在前面打探,自己在原地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地瞧。   “你说王妃能用好么?贵女们都是细胳膊细腿的... ...”一个兵士纳闷道。   他身旁的同伴不在意地说:“瞎!你这驴脑袋,这叫与民同乐,王妃能做做样子就是极好的了,你还肖想什么,王妃能开火,还能百步穿杨不成?”   “哈哈,那倒也是... ...”   季岚熙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双手持铳,手臂微微弯曲,站在原地。   “咦!”一个视力好的兵士迟疑道,“王妃好像真的点了火... ...”   还未等他说完,季岚熙侧身踏出一步,双臂持平,整个人呈现三点一线的状态。待滋滋燃烧的火绳至上端时,猛地扣动扳机!   风雷之声,赫赫袭来。   季岚熙附近的工匠们都捂紧耳朵,面容惊异,他们听到一声巨响,五十步之外的一个稻草木人便已然炸开,身首异处!   “王妃真的打到了!”   “什么!”远处的兵士们重新挤了过来,“怎么可能!”   “让俺也看看!”   她是怎么做到的?要知道火铳的弹丸都是呈散射状发射,根本不可能那么精准地对上要害啊!   季岚熙甩了甩震得发麻的小臂,这火绳火铳使用虽然方便,就是后坐力太强,她现在这个 小身板,只怕是只能做到瞄准一发的水准。   她转头对着后面的工匠们笑道:“这把火绳火铳果然稳定,大家都辛苦了。不如今日就交与我吧,我也好给王爷瞧瞧。”   “等等!”袁东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紧紧地盯季岚熙:“袁东已知王妃善用火铳,只是唯独差火绳一事,这火铳便能到达完美,还请王妃再给火器局一段时间罢!”   季岚熙看着他的双眼,忽地笑了笑:“我本想再留一段时间的,只是... ...你是说火绳一事?这并不算什么,只需要在土硝水中浸泡一段时间,便能燃烧得又慢又稳定了。”   土硝水!袁东的心中猛地一震,“原来竟是用土硝水么... ...”   “您的意思是,”他忽然兴奋起来,灼灼地盯着季岚熙:“以后咱们的火绳□□能够量产,能发给戍边的军士了?”   “嗯。”季岚熙点点头。   “太好了... ...”袁东喃喃道,“真是太好了。” 第四十九章 继位   待季岚熙等人回到王府, 已经是日上三竿。   王府门前停了几两偌大的马车,侍卫们在门口进进出出,把箱箧物事一并装在里面。满枝一边指挥, 一边焦急地往外张望。   她见季岚熙回来了,连忙急急地迎了上去,“王妃您可算是回来了!王爷正在内里等您呢。”   季岚熙眉头微蹙, 看形势这样匆忙,难不成是盛京有变?   她穿过垂花门,只见赵衍在内室着甲而立, 淡淡地看向窗外。他的额发似乎长了些,细碎地撒在高挺的鼻梁上, 薄唇微抿, 身上的气势更加沉凝。   “你回来了。火器局现在如何?”那双鹰隼般漆黑的眸子集中在她的身上。   季岚熙点点头:“火器局的师傅们果真做出了后装弹的手铳, 只是还需要一段时间研制才能送往各卫所。”   “我朝的工匠,一向不逊于外夷, 只可惜这次是用不到了。”赵衍的粗砺的眉毛挑了挑,随即他的声音放低了一些, 转身对季岚熙道:“今日宫中探子传来消息,季盛... ...你父亲在朝中被人弹劾谎报辽东军事、隐瞒陕西民变一事。”   季岚熙的心猛地缩紧了一些。   按照原书的剧情,大郑之变, 也是赵衍登上帝位的最后一步,正是从季盛被弹劾开始!   九边风雨飘摇,辽东尚有女真虎视眈眈, 让人最意想不到的是,最先乱起来的,是陕西。   “今年四月至七月不雨,八月恒雨, 十月霜杀稼,又兼课税愈来愈重,民变也在意料之中。”赵衍皱眉道,“只是我没想到陕西巡抚这样昏庸,民变一成燎原之势,再扑灭可就不能了。”   “民变一事,恐怕只是个幌子。”季岚熙沉吟片刻,对赵衍说道,“我们确实应该出发了,陈昌黎的真正目的,怕不是弹劾我父亲,而是... ...”   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处,赵衍的目光似凝成实质:“他是在疑心,皇上已经驾崩。”   “是,司礼监代笔批红已经三天了。这次弹劾,陈昌黎不逼皇上出面,绝不能罢休。”   若陈昌黎真的聚集门生跪在乾清宫,连季盛也撑不了几天,只能宣布驾崩,并且拿出传位诏书。   季岚熙的眸光闪烁,皇上虽然驾崩了,诏书确是真的,瑞王一系本以为自己和季盛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却没想到季盛没有任何动作,竟然真的按照诏书顺顺利利地把位子传给了太子。   眼看着唾手可得的位子落入他人之手,瑞王在盛京掌管九城兵马司,又怎能善罢甘休?到时候,盛京怕是要有一场大变。   肃王也正是在这场大变之中正式参加夺嫡之乱。   “你别怕。”赵衍的声音打乱了她的思绪。   季岚熙有些惊讶地缓过神来看着他。   男人的神情明显有些动摇了,他的喉结滚了滚,眼睛别扭地看向别处,缓慢地说道:“无论京中如何... ...我会护着你的。”   “那便如此吧,还请王妃赶快动身。”赵衍只匆匆地扫了她一眼,便大步离去了。   这人... ...没想到还这样别扭呢。   季岚熙在心里忍住笑,快步追到门口,对着远去的背影福了福身,含笑道:“那我便多谢王爷美意了。”   前面那高大的身影似乎趔趄了一下,随即渐行渐远。   季岚熙慢慢地直起身,听着远处士兵肃穆沉重的集结声,眼底一片沉静。   京中之乱已经开始 ,虽然并不知道原著中赵衍是如何夺取王位,但今世有她和季盛在内外相助,风险已然比书中要小了很多。   她轻声唤道:“杨裴。”   角落里一个身影利落地出现,抱拳道:“王妃。”   “从交趾来的那一批粮食、火器等物,已经准备好了么?”   这批粮食是季岚熙在最初便早早准备好的,一直藏在交趾一带,就是为了今日回京的军.备。   “回王妃,盛行商行已经把粮食运到旅顺港,另有一批在山东备用,随时可以开拔。此外,”杨裴顿了顿,又低下头道:“前日里王爷的人过来,动用了盛行商行的钱章取出十万两银子,我本想跟去打探,没想到竟被他甩了出去,还请王妃恕罪。”   他用钱来做什么?季岚熙摸了摸白皙的下巴,辽东亏空的饷银可是在用她的嫁妆和银子在填窟窿,现在连商行里的钱都不放过了。   罢了罢了,季岚熙摆摆手,大方地道:“以后他的人要来,你给了他便是,就不用跟着了。”   不过这事可没完... ...她眨了眨眼,忽然透露出狡黠地神色来,以后这利钱银子,可少不得从国库里补贴给我。   “我们走罢。”季岚熙缓缓地笑了起来,眼底却变得一片冰冷,“回盛京!”   -   盛京,乾清宫。   距离皇上不上朝,大小事务一律由司礼监秉笔,已经足足有十五日了。   紫禁城外的天还是沉沉的一片,只有一线透出茫茫的白色,十一月底,盛京的空气已然刺骨。陈昌黎照例领着诸位大臣点卯后,手上拿着笏板依次鱼贯而出。   文渊阁大学士洪文凑到他身边,眉眼低垂,低声道:“今日陛下还是没有上朝。”   陈昌黎依旧是淡淡地,苍老而遒劲的双手抓紧笏板,并不做声。   洪文见他没有反应,有些焦急地道:“首辅!如今陛下的病不见起色,怕不是... ...山西民变,眼下驻守在辽东的肃王、云南的珉王等九边藩王又要回京面圣,兼之司礼监弄权,连御史弹劾都不能了!首辅万万要以国事为重啊!”   陈昌黎缓缓地抬起眼皮,哼声道:“司礼监的人不让外臣进宫面圣,我又有什么法子,还能强行入宫不成!”   洪文早已急出一身热汗,“依我看,怕不是陛下早就山陵崩了,司礼监的阉党作乱,秘不发丧!您是 天下文臣之首,若您都没有法子,我们还能有法子不成!”   陈昌黎沉吟片刻,道:“倒是有一个办法,只是我虽为内阁首辅,却也不能一人做主,还得请五位大学士一同协商才好。”   “是什么法子,您现在还是说吧!”洪文急道。   “还请各位一同随我长跪乾清宫,请陛下主持局面才好。”陈昌黎拂袖道。   好你个内阁首辅... ...洪文慢慢地垂下手,脸上露出苦笑,你这是在这等着,逼着我们站队呢!   文官集团与阉党天然对立,却也不是铁板一块,除了内阁首辅外,还有五位大学士,陈党的学生便有两位,剩下的三位包括洪文在内都是保皇党,在余下诸位皇子中都处于中立地位,并没有特意偏向某人。   眼见着陛下身子可能不好了,这些人也日渐着急起来,毕竟谁都想在未来的皇帝眼里混一个从龙的好印象不成?眼看着陛下在太子与瑞王之间摇摆不定,他们心中也在琢磨,这一步踏错可能就是死地啊!   可这要是真的跪了乾清宫... ...洪文在心中长叹道,要未来的圣主是太子还好说,要真的是瑞王,按照他杀伐果断的脾气,不仅乌纱帽不保,连姓名都难说。   但再拖下去也是万万不成!洪文咬咬牙,沉声道:“不必了!还请首辅主持,我等愿一同清陛下耳目!”   “好。”陈昌黎心下了然,高声道:“为主分忧,乃我辈之责!”   洪文把此事传出,当下文臣个个群情激愤,痛斥阉党把持朝政,惑乱军心的恶行,一众百人等浩浩荡荡地跪在乾清宫前,远远看去,只见地上一片鸦羽之色。   陈昌黎朗声道:“陕西民变,臣民无不侗怨,怨而离,离乃生乱!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陛下圣裁!请太子监国!”   他的声音苍老却又洪亮,回荡在肃穆的城中传得很远。   身后的百余位大臣也齐声道:“请陛下圣裁!请太子监国!”   ... ...   半刻钟后,洪文的膝盖都要跪酸了,也不见里面来人,他膝行到陈昌黎身边,小声道:“这是怎么了?陛下怎么还不露一露金面呢?难不成... ...可司礼监哪有这么大胆子 ,首辅大人,娘娘在宫中有什么消息没有?”   陈昌黎沉默地摇了摇头:“娘娘在宫中说一切无事,三天前还在陛下身边侍疾。”   他的心中也有些纳闷,皇后主持中宫,她又是陪伴皇上十几年的老人,对陛下的声音是最熟悉不过的。   若是季阉真的敢找来一个假皇帝,那皇后必定是第一个发现的,连她也不能发现,难道季阉真的从哪里寻来一只学舌的鹦鹉不成?   学舌... ...陈昌黎忽地一动,眉头紧皱,在心中细细地揣摩起这两个字来。   学舌... ...难不成!   他猛地睁开双眼,宛若金刚怒目!   “好啊... ...”陈昌黎缓缓地笑了起来,眼神渐渐变得锋锐,一字一顿地说道,“好一个司礼监,好一个季盛!”   竟然真的让他们找来一只鹦哥儿,把满朝的文武当猴戏耍!   忽地后面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洪文皱着眉吼道,“慌什么!”   却见从太医院的方向急匆匆地跑了数十位太医,在锦衣卫的引领下到了乾清宫,有的人连鞋都没穿,只带着一个巨大的药箱。   洪文的脸色有些茫然,颤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后方的大臣也不顾礼节,纷纷议论起来。   陈昌黎紧紧地盯着乾清宫紧闭的大门,他倒是要看看,季盛这还要耍什么诈!   日头渐渐地升起,太阳的光芒照到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投射出跳跃的、金色的弧光,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   陈昌黎抬起头,心中忽然想到:今天倒是一个难得的冬日晴天。   乾清宫内传来一片宫女的哭声。   洪文膝盖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喃喃地道:“陛下... ...”   沉重的木门被移开了,来的正是皇上最信任的内臣,司礼监大太监季盛。   他往日里讨喜而和气的圆脸上却是一片悲痛,持着拂尘的手微微颤抖着,却还是挺直了身躯,哀声道:“皇上——”   “皇上——驾崩!”   “先帝啊!先帝!”有年纪大的老臣大放悲声,已然昏了过去。剩下的臣子均跪地痛哭起来,哀哀的哭声响彻乾清宫。   “遗诏呢!”陈昌黎陡然站起,鹰隼般的眼睛猛地锁定了季盛,沉声说:“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崩前必定会留下遗 诏,还请季公公宣读遗诏,请新帝早日主持朝政!”   瞬间,数道晦暗的眼神投在季盛与陈昌黎身上。   季盛擦了擦眼角,从怀中取出一道卷轴,“诸大臣听旨。”   “乾道统天,皇帝诏曰:太子事父资敬,备礼尊崇,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望天禄之期,永安勿替,宗社之固,申锡无疆。布告中外,咸使知闻!”   陈昌黎的头紧贴在冰冷的砖石上,眼皮微阖,心中却一片火热,“谢主隆恩!”   这天下,转来转去,终究还是有一半姓了陈!   他振袖而立,接受身后诸学生的小声祝贺之声,抬眼却见季盛毫无失落之色,像是沉浸在失去先帝的悲痛之中。   这老匹夫,装成这样,以为新帝就能饶你一命不成!不仅是司礼监,还有瑞王、肃王... ...   陈昌黎在心中冷哼一声,站起来道:“先帝入孝陵,新帝继位,礼不可废,还请礼部诸位尽快安排逐项事宜。我这便觐见新帝,主持大局。”   “是了,是了,还请新帝早日登基才好。”后面的大臣们连声应和。   “等等!”突然有一人大步从宫外前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陈昌黎眯起眼睛,待看清那人是谁,沉声道:“瑞王爷身为一个藩王,竟然敢无旨擅闯乾清宫,难道您是想谋反不成!”   来人正是瑞亲王赵盈,他今日匆匆而来,穿的还是兵马司的官服。   赵盈先是狠狠地剜了季盛一眼,这才转过身来对陈昌黎冷笑,“首辅大人,太子继位一事,本王却有异议。”   “什么!”后面的大臣听到这话,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他怎么敢?   “瑞王殿下,您是要抗旨不尊么?”陈昌黎缓缓地握住笏板。   瑞王现在匆匆前来,难道是阉党内部出了什么岔子?可他又像是早有准备... ...   “诸位大臣,本王知道,您们都是先帝的肱骨。”赵盈并没有理会,只转身对着身后诸人道。   “本王是先帝二子,本无机会继承大统,因而太子继位,本王应谨遵先帝遗诏,奉兄弟孝悌之心。”   “可本王却不愿先帝的拳拳爱子之心,受到小人蒙蔽!祖制有云:身体有疾者,不能继承大统。而太子的左 眼,正是存在天疾,不能视物!”   一片哗然。   陈昌黎心中大震,连连后退了两步,他是如何... ...他是如何知道的!   这件宫中秘辛,除了他与皇后,太子,便再无第四个人知,就连太子的奶妈子,也早早的被处理掉了!   东厂,陈昌黎惨然一笑,好一个东厂!殿前季盛脸上的悲伤早就消失了,嘴角只留下一丝神秘的微笑。   他在说:你输了。   “正是陈氏一族,蒙蔽了先帝... ...本王不能因兄弟之情,而犯了不忠不孝的大罪!”,陈昌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太子这张最后的已经用不得了,欺君之罪啊!陈家这一代,怕是真要折在他的手里了。   “按照祖制,立嫡不成,应当立长。先帝剩余的二子里面,本王较于肃王年长,先帝已经仙逝,还请诸位肱骨之臣,另拟诏书!谁还有什么异议?”   “这... ...”剩下的大学士们左看右看,见陈昌黎面色惨然,心中已然信了九分,没想到啊没想到,首辅大人真是好大的胆子,可惜喽,棋差一步,这未来的天下是要拱手让给瑞王爷和舒贵妃了!   “此事重大,”武极殿大学士站了出来,擦擦额头上的冷汗,“还请王爷余下一些时间留臣等商议... ...”   “准了。”赵盈扬起下巴,矜持地点了点头。   忽地外面响起一阵清凉的金属交击之声。   那声音让赵盈心中一动,只见一个高大的玄甲身影持剑渐渐走来,赵盈心中大怒,是谁!是谁敢剑履上朝!   来人揭开头盔,露出一张年轻而冷俊的脸。   赵衍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   “本王有异议。” 第50章 正文完结 春归   这... ...这是出的哪一遭啊, 听到此话的大臣们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两位皇子夺嫡, 难道大郑要就此乱了不成?   赵盈不屑地上下打量自己名义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露出一个扭曲的笑,阴冷地吩咐道:“来人, 先把陈首辅带下去,欺君之罪,咱们之后再好好说道说道!”   陈昌黎很快就被他的人带了下去, 他虽然已经坚持不住,却还在勉力支撑着身体, 维持自己的文人风度。   赵衍的神色淡淡, 持剑的手没有一丝松弛。   赵盈眯起眼睛, 他早就知道,赵衍这个小子怀有二心!   当年他就和母妃说过, 一个疯了的妃嫔生出的儿子,能是 什么好东西?母妃偏偏说要把赵衍至于三皇子的地位上, 能分担太子和陈党的压力,助于他登得大统。   如今报应不是来了?这赵衍在京中还能装出一副云淡风轻,兄友弟恭的模样, 一外出就蕃归来,狼子野心果真一览无余,果然是一个天生的坏种!   不过父皇那老头子还是心有疑虑, 不然不会把九城兵马司的职位安排给自己,现在皇宫外面全是自己的人。   赵盈的心下稍安,冷笑道:“肃王又有什么异议,难道你认为本王也有天疾, 还是也想违背祖制不成!”   赵衍的神情森然冷俊,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杀气酷烈,竟把赵盈唬的后退一步。   “本王当然有异议。二哥,本王就还称您一句二哥。”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元朔元年,当日舒贵妃与我母亲一同诞下皇子,只是我母亲身份卑微,被贵妃的人生生拦在宫内,不准报到太医院,待贵妃产下皇子后,宫内的人才知道有一位昭仪也诞下皇子。”   “因而立嫡立长,我才是居于你之上。”   赵盈的额头上冒出冷汗,本以为胜券在握,可是没想到... ...赵衍这个贱种,有什么资格来与我争那个位子!他连肖想一下也都不配!   他把那一瞬间的怨毒心思收回心底,提高声音说道:“你说你比我年长,空嘴白舌就让臣子们信你?你又有什么证据!”   赵盈露出自信的笑,得意洋洋地看向赵衍,当时舒贵妃做的很绝,昭仪阖宫上下的宫人都被掉到了北子门做杂事,连接生婆子都因“不甚落水”而亡,现在肃王瑞王孰长的问题早就变成一庄无头公案,早已经死无对证了。   其他的大臣们也用眼角瞥着这两位大郑最尊贵的人,心中暗自哀叹,今天不管这两个哪一个继承大统,都没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现在看来还是掌京畿兵力的瑞王赢面较大,肃王虽有辽东铁骑,可事发突然,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还只盼瑞王是个佛心主子,不要伤了臣下们的性命才好。   赵衍的嘴角突然扯出一抹微笑,赵盈看着他的笑,心中有些惶恐,他到底在笑什么,难道不知道紫禁城外面已经全是兵马司的人么?   “证据... ...证据自然是在我府上,这些年来,被贵妃娘娘调走的人,一个一个我都讨到了王府来,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证据。”   “可是三弟,”他忽然笑了起来,“我今日来,并不是要与你争个孰是孰非。”   赵衍的声音忽然变的很 轻,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来通知你的。”   “够了!”赵盈大声打断他的话,长舒了一口气,怨毒地道:“本王不想听你那些废话!”   他有什么资格... ....他有什么资格!这个废物以为自己就蕃就是一个王爷了吗?我要让他这辈子都仰仗着别人的鼻息而活!   “来人!”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从殿外而来,不到一弹指的时间,赵盈身后已赫然站满了数十位着甲兵士!   乾清宫殿前出现一道整齐的分界线,赵衍持剑长身而立,面容肃然,他的前面,是浩浩泱泱的瑞王私军。   “这个把欺君罔上的肃王给本王拿下,”赵盈的神色扭曲。   “生死不论!”   -   与此同时,肃王旧府内。   季岚熙悠然地给自己沏了一杯茶,碧痕的镯子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更显得她的手腕白皙。   她转头,笑意妍妍地问旁边那人:“妹妹今日匆匆而来,是有何事?”   沈婉若用帕子捂住嘴,柔柔地笑道:“自从姐姐从盛京去那苦寒的地界儿,妹妹就日益思念姐姐,姐姐回来,少不得要拜访一番呢,更何况... ...”   她轻轻地抚过自己的肚子,甜蜜地道:“妹妹还怀了瑞王爷的孩子,想着让姐姐也沾沾喜气,也能为肃王殿下生出一位小世子来。”   季岚熙的手一顿,给赵衍生孩子?那个冷面佛她想想就觉得可怕,不过虽然最近也有几分可爱罢了。   “这还是免了吧。”她吹了一口茶上蒸腾的热气,淡淡地道。   在沈婉若眼里,这分明就是季岚熙不受宠的证据,正妃又如何,还不是生不出孩子!   更何况她又怎么会知道,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不仅会成为世子,还会成为大郑未来的太子。   沈婉若晦暗地神色闪烁了一下,又重新挂起甜笑,“妹妹来给姐姐讲一个京中的趣事吧。说是有一个外派征战的将军,立下无数的军功,却没想到,将军夫人寄回家的家信中却只字不提内宅事,只细细写了将军的营内的人头粮草,你说这怪不怪。”   沈婉若把手中的手帕慢慢地攥紧,好似那不是帕子,而是某人纤细的脖颈。   这笑话当然就是关于季岚熙的了,她怕是没想到,送到盛京的家信早早就被瑞王的探子拦截了,甚至还拓印了一份,而季岚熙给季盛所写的辽东事物,都是证明她通敌的死罪!   若她不是探子,一个内宅妇人,肃王又如此厌恶于她,又怎能让季岚熙插手辽东的军政大事!   季岚熙却没理她,悠然 地用手扇了扇风,“为什么府内有这样大的臭味,可能是香炉的火灭了吧,满枝,把我的香炉取来。”   说罢她竟然便一心一意侍弄起那个香炉来。   沈婉若的神色一僵,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姐姐,我是看在父亲的份上才这样劝你的,即使你贵为王妃,通敌也是死罪啊,到时候怕不是要连累父亲... ...”   季岚熙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窗外,盛京一到秋冬,便会集聚很多乌鸦,喑哑的声音低低响成一片。   是时候了。   “你别说了。”沈婉若忽然被季岚熙打断,没说出口的话生生地咽了下去,有些惊异地望着她。   季岚熙露出一个哄小孩子般的微笑,敷衍地说:“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我要进宫去面圣。”   你还真不把我放在眼里!沈婉若银牙紧咬,她今日是有任务在身的,为了铲除肃王,防止季盛临时倒戈,季岚熙今日绝不能踏出王府一步。   “你还以为你还是王妃,别做梦了!过了今天,你便什么都不是!”一道尖锐的女声传来。   “哦?”季岚熙做出一个疑惑的表情,回过头看向沈婉若,笑着说,“妹妹何出此言呢,未免太不知尊重了。”   沈婉若畅快地大笑,锋利的指甲直直地指向季岚熙,柔而缓慢地说:“太子坏了事,未来的天下之主便是瑞王爷的,我也会成为贵妃,而你... ...”   她上下打量季岚熙,待到笑够了,才恶毒地道:“而你,你和肃王,就去阎王爷那陪你的太监父亲吧!”   “去把我们现在的肃王妃严加看管起来,不要让她出王府一步!”   说罢门口突然冲出几个高壮力士,狞笑着冲向季岚熙的方向。   沈婉若心下畅快,大笑着道:“快!抓到她,你们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还未等她笑完,只见那些力士突然被一个人飞身拦住了。   飞鱼服,绣春刀... ...季盛居然能把锦衣卫都借给她!   那锦衣卫武功几位高强,不出十招,竟然接连打到了两位力士!沈婉若心下大骇,连连后退,尖声吼道:“你们快拦住他啊!”   听到此言,有两个力士的肌肉奋起,一上一下死死地抓住了锦衣卫的四肢,而另一个则直直地冲向季岚熙!   杨裴回护不过,大喊道:“王妃!”   只听见屋内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夹杂着浓烈的硝烟气息,宛若神罚天降。   沈婉若死死地堵住耳朵,接连咳嗽起来,那是什么!季岚熙,她用了什么东西!难不成她早有准备?   烟雾散去,力士早已倒在地上, 胸口血色弥漫,而季岚熙淡淡地站在那里,手中持着一个巴掌大的东西,神色既不惊讶,也不愤怒。   “那是什么?”沈婉若瘫倒在地,喃喃道,“你用了什么妖术?”   季岚熙提起裙摆轻轻绕过了她,好心地回答:“是火铳。”   “你骗人!”沈婉若嘶声尖叫,“哪里有这样小的火铳!分明就是妖术,我要告诉肃王爷,你迟早会害死他的!... ...”   季岚熙懒得理她神志不清的发言,对着杨裴道:“把她绑起来,等王爷回来发落,我要进宫。”   她也等不及杨裴回答,便快步走到王府门前,翻身上马。   十一月的风从她耳边刀子似的刮过,冷的人生疼。季岚熙却也再也顾不得这个,心中乱糟糟的,远处传来了闷雷一般的声音,是辽东的火器队来了吧... ...大将军炮应该在轰西直门的城门楼子,毕竟那上面全是瑞王兵马司的人... ...赵衍他... ...   原本肃穆的皇城,此时却一片狼藉。   琉璃瓦碎了一地,地上满是血和泥混成的凌乱脚步,空气里弥漫着血与火的气息。   赵衍他现在怎么样了呢?   季岚熙提起裙子,绕过一具又一具胸膛上还插着箭.矢的尸体,她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心中好像被某种酸涩的情绪填满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能有这样的慌乱的时候。   她慌慌张张地想,他可千万别死了,就是留条命也好,要不然自己的银子就真的白花啦,连个皇后也没捞上,还不如去北海子打水飘儿呢... ...   穿过边门,穿过步道,她的胸口越来越痛,却依旧没有停下来,直到她看到了那道身影。   赵衍站在乾清宫大殿,旁边是一众跪着的文武百官,还有侍立在侧的,她的父亲。   他的脸是那么疲惫,手上占满了滑腻的鲜血,却又那么的沉静而肃穆,仿佛从出生起就是属于这大殿,堂堂正正地接受万人的朝拜。   直道他看到了季岚熙。   他的脸上才浮现出一个微笑,那是独属于少年人的、一个有些羞涩而得意的微笑。   “你来了。”   季岚熙远远地瞧着他,心仿佛终于能安静地落在肚子里,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轻轻地笑了起来。   “嗯,我来了。”   -   天启元年,肃王引兵至太子东宫,曰:“若不尽诛,必为后患。”屠之。立国号天启,威震海内,武镇八方,四夷无不咸服。立宦官之女季氏为后,六宫散尽,专宠一人。——《稗史·天启帝传》   天启元年,春。   春风倚棹阖闾城,水国春寒阴复晴。随着悠远的钟声,修好了的西便门和广安门一并开了,盛京这座威严的古城,随着叫卖声、打闹声阵阵,又变得鲜活了起来。   天启帝今日刚刚下朝,便急急地往坤宁宫去了。   殿内春意融融,他的皇后却毫无欣赏的兴趣,只大大咧咧地伏在桌上,鼻梁上挂着一副西洋眼镜,不知在画着什么。   赵衍走过一看,原来是一张坤舆万国全图,却比林安多献上的那幅要更大、更全面。   季岚熙见到他回来,献宝似的指给他看,骄傲地说:“你看,这是我根据海员们说的,再加上记忆,自己画出来的。”   她显然是有些感慨:“世界那么大,我真想去看看啊... ...不过算了,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呢。”   赵衍随着她的手看去,仿佛看见辽东的铸铁炉中的红光;孟慎功还在那个小屋子里,誓要培育出更多的小麦与红薯;林安多举起了书本,在教小孩子们数字与世界的故事;单梁与徐浦汇骑着骏马,在未化的积雪中守卫边防;阿济格正式继承王位,眼中燃烧着血与火,望向南方。   赵衍转过身来,看到的是季岚熙轻松的笑,和她柔软的唇。   “嗯。”他低低地回应,“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呢。”   说完,他微微一倾身。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